是啊,她为何不去死,她若早就死了,叶习未也不会死,他也不会被人那般议论……
她是要死的……
可,一想到大婚当日,他对她温柔的笑,他亲手替她绾发,她就会觉得幸福,既幸福,又痛心……
白冷的月,将一茉瘦小的身影,朦胧得哀伤。
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撩雾走了,带着他的不舍,跪在王府的大门前,磕下三个响头。
那日,钟离玦没有出门相送,撩雾与听烟四人紧紧相拥一番,才踏上马车。
“公子每日所服的药,我都已写好放在药房里,日后,只能你们好好照顾公子了。”
这是撩雾对听烟四人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再深深凝望收留了他十年的王府一眼,随车而去。
这一走,想必,再无再见之日,即便他期待着重逢。
执紧坐在身侧的钟离沁婀的柔荑,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从此,她是他的一切。
时过半日,马车已远远驶出了钟离城,撩雾才急忙打开一痛放在马车里的一方木箱。
“委屈夫人了,现已离开钟离城一段距离,夫人可以出来了。”
在钟离沁婀惊惶的目光下,弓着身子藏在木箱中的一茉缓缓站起身,自木箱中踏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青瓷瓮。
钟离沁婀正欲喊叫,撩雾在她的额际轻轻落下一吻,轻抚着她的长发示意她不必惊慌,才又一脸担忧地看着一茉道:“夫人当真要去?”
一茉低头看着抱在怀中的青瓷瓮,眼神坚决地点点头。
“夫人可曾想过,若是公子知道,会怎样?”若是发现她从府中消失,撩雾不知,钟离玦会作何反应。
瘦弱的双肩微微一颤,一茉紧紧咬着下唇,摇头。
“夫人,那您可知您这一去的后果吗?”说实话,他是不忍的,纵使如此能换得公子的身体无忧,可,代价也太大。
一茉抬头望向撩雾流露出不忍与担忧的双眼,仍旧是毅然点头。
她知道后果,她知道代价,也正式因为如此,她才更要去。
因为,他对于她,太过重要,重要得她不想看到他受到一丝伤害,哪怕一句流言,一句蜚语。
“如此,便让撩雾送您一程吧。”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一茉还是摇头,她所要去的地方,是撩雾与钟离沁婀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她怎忍心,让他们再去哪苦痛的地方。
撩雾也不再说话,只紧紧握着钟离沁婀的柔荑,让她靠着他的肩睡去。
璋王府里,找寻一茉三日未果的钟离玦,支手撑额坐在书桌前,忽而将手垂下,猛地将桌面上的东西全全扫落在地。
砚台打翻到地面上,浓黑的浓汁将书页染黑,迸溅的墨汁也将钟离玦厚底蓝缎的长靴染脏。
听烟、拢寒、望天与凝风分立在说桌两侧,低头,不语。
“找遍了?”五指紧握,沉冷的眸子里迸发出难以克制的寒意。
“是。”望天应话,“城西已寻遍,未见夫人行踪。”
“城东也已寻遍,未果。”
“城北与城南亦然。”
眸中寒意更甚,“宫中钟离玦情况如何?”
“回公子,宫中无动向,五殿下那儿亦没有查到夫人行踪。”听烟微微垂首答道,无人看见他眼里闪逝的异样。
眸微蹙,心口传来窒息的疼痛。
钟离城已寻遍,宫中亦已寻过,仍没有她的消息,她,去了哪儿!?以她那毫无身手的人,能去哪儿!?为何在他的大肆搜寻下,仍是寻不到她!?
除非——她已不在这钟离城内。
呵……
她终是走了,他不顾一切娶她为妻,想要将他从未给过任何人的温柔全全给予她,想要她像所有平凡的女子一般,觉得幸福。
而她,却不再相信他,选择带着他人毫无温度的尸骨,离开他,离开他为她撑起的温柔。
叶习未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纵是死,也不会让他好好活着,他要让他活在她给他的苦痛中,他做到了。
呵……
可笑,可笑之极,他钟离玦竟沦得这般……
“噗——”又是一口抑在胸口的鲜血自喉间喷出,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听烟四人慌乱的神情。
***
半月后,钟离城内流言更甚,无一不是关于钟离玦的种种。
齐良战神璋王新纳的婢女妃子,在婚后四日人间蒸发,璋王一病不起。
而原本人人以为要嫁与璋王为妃的夏丞相的千金,在月底将嫁与五皇子为妻。
各种流言,纷飞不止。
钟离玦坐在紫藤花架下,半昂起头,闭目假寐,日光穿透已无一丝紫意的花藤,懒懒地洒在钟离玦海蓝的衣衫上。
“三皇兄好雅兴,称病不上朝,却有闲情逸致看这花已落的紫藤。”
慵懒的声音由远而近传进耳里,钟离玦微微侧目,便是钟离琭轻摇着折扇缓缓踱步而来的身姿映入眼帘。
“四皇弟不也是好兴致,竟也有闲情来陪本王赏这已无一朵花儿的紫藤。”
十日前,钟离琭初次到访王府,钟离玦还是不解其意,却不过十日相交,他似也能知晓这个一向不问政事的皇弟为何突然向他表明立场。
只是,如此,倒也好。
“难道三皇兄不不知晓外面的流言蜚语?”钟离琭将折扇合起,撩起衣摆在钟离玦身旁的石凳坐下,脸上依旧是饶有兴味的笑。
“嘴是他们的,爱怎样传,便怎样传,与本王无关。”冷漠,淡然,仿佛那些漫天而飞的流言,都与他无关一般。
“哈……我就喜欢三皇兄这性子。”钟离琭笑着道,末了,才幽幽地补了一句,“我就做不到像三皇兄这般。”
“对了,三皇兄可知为何夏丞相突然要把他那宝贝女儿嫁给琰皇弟?”虽然百姓口中传为是夏丞相想巴结钟离琰,可却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其中内情。
钟离玦冷笑一声,“夏楼那个老狐狸,不过是从我这食不到好果,转而改变目标罢了,至于钟离琰,想也是急不可耐了,拢得夏楼的支持,他自是乐得其所。”
“夏楼是三代老臣,在父王面前说话一向中听,琰皇弟攀得这门亲事,自也是拢得了夏楼的人脉,怕是三皇兄要到那一步,又要难上几分了,三皇兄何故还笑得出?”钟离琭收敛了面上随意的笑,转为严肃正经的神情。
“万事太急,终难成大事,四皇弟勿忧,”钟离玦顿了顿,“既他认为本王这般无用,便由着他,且看他能掀起甚么风浪。”
“本王自会向父王告病不上朝,朝中动向还需四皇弟多加上心。”
他就是要给钟离琰制造这样的假象,让他觉得他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而已,且待他覆手之时……
“好,那我先行回宫,若朝中有异,定会告知三皇兄。”钟离琭起身,朝钟离琰轻轻作揖,正欲转身离去,又补充道,“王妃嫂嫂一事小弟也有听闻,自也会叫人留意,皇兄尽可宽心修养。”
说完,未待钟离玦回应,便已离去。
已是半月已过,还是未有她的任何消息。
她是真的打算,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月底,钟离琰大婚,门庭若市。
夏丞相立场明显,朝堂上呼吁圣上立储君的呼声愈来愈烈,犹以支持钟离琰的朝臣居多,钟离玦依旧称病不上朝,而钟离墨阳的病,也未见好转,反是日日而衰。
血魄代价
夏来,秋离,冬去,春近,夏又至。
如今,朝中政局明显,朝臣以支持钟离琰为储君居多,钟离玦依旧称病不朝,钟离琭还是一贯的闲散作风,钟离墨阳近月来,病情愈加严重,现已半月未曾早朝。
有传言,齐良帝王将薨。
钟离玦虽是称病不朝,却也只有王府中人知道,这病,非假称,而是真的。
静谧的玦箫苑,每日都弥漫满药材的浓郁气息,而钟离玦,毒发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每月总有几日,他将自己反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靠近,便是听烟他们,他也拒之门外。
而这半月来,钟离玦每次喝完听烟送来的药,更觉体内血液翻腾,似要冲破肌肤爆破而出一般,又似有万千虫蚁在嗜咬着他,难耐,却又在一觉醒来之后,又无不适之感,询问听烟,听烟都只道是撩雾所留下的药方便是如此,饮下药后身体都会有些不适,他便也不再问。
直至,这半月后——
晨曦冲破窗棂漏进玦箫苑钟离玦卧房的时候,一向冷沉的琥珀色眸子填满了不可置信。
双目蓦地睁大,钟离玦低头望着自己的双腿,垂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方才,他的腿,有知觉。
试着抬脚,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的双脚,似觉自己方才的知觉是错觉一般。
然,在钟离玦自己的注视下,他看着自己的双脚抬起,从床榻上移下,眼里的震惊更甚。
突然,钟离玦猛地站起,鞋也未穿就要往外跑,却因整年坐在轮椅上,双腿僵直得不听使唤,才跑出一步,整个人重心便往前,跌倒在地,撞倒了面前的桌椅,而他却无暇顾及,拖着僵直的双腿,冲到庭院里。
听烟正从苑外进来,见得钟离玦,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却又见得他鞋也未穿,就穿着单衣往外跑,忙迎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公子,你才刚能走,不能随意走动!”
面色一凛,依旧是不可置信的眸子瞬时弥上冰寒,直直地盯着听烟,出口的话语寒不胜寒,“听烟,你知道?你早就知道?”
听烟垂首不语。
“告诉我!听烟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钟离玦掐住听烟的双肩,且悲且怒,“看着我!”
“你知道我这腿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钟离玦都未有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颤抖,“告诉我!是不是!?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
他已强压着心中的悲愤整整一年,没人知道,他这一年,是活在怎样的撕扯煎熬中。
此刻,他是无法抑制地爆发,掐住听烟双肩的手狠狠用力,似要掐进听烟的皮肉中,“告诉我!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是血魄。”听烟抬头,直视钟离玦悲怒的双眼,哀伤道,“夫人回来了。”
掐紧听烟双肩的手轰然垂落,钟离玦踉跄着步子往后倒退几步,半眯起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听烟,“听烟,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去了雀鸠山密林,是不是?”
“听烟,你居然骗我!?”钟离玦咆哮出声,震得满苑竹叶轻轻颤动,“你居然骗我!”
“公子——”从未见过钟离玦如此失控,听烟在他面前直直跪下,垂首,“听烟只是想公子不再受苦痛。”身体内的毒也好,漫天而飞的流言蜚语也好,他都无法忍受。
“听烟,我的命是命,”钟离玦揪紧胸口的衣衫,胸口还是传来隐隐的痛,“她的命就不是命吗?”
不再看跪在面前的听烟一眼,钟离玦抬脚就往苑外跑。
听烟也未加制止,只是跪在原地,抬头,闭目。
血魄,血魄……
钟离玦疯狂地跑在王府小道上,直往一年前一茉所住的下人院子而去,翻飞在风中的发丝,光赤的脚,引得众下人瞠目结舌,他却不管不顾。
从始至终,她待他的心,都如一,他为何会一而再地伤她!?
他没有输,他赢了,赢得这般彻底,不是吗?
他不在乎流言,不在乎蜚语,不在乎世人看他的眼光,大婚当日,他便在心底暗暗起誓,护她一生,而他,给了她什么?
失去双腿又如何,被天下人指点又如何,他不在乎,他只想过他想要的生活,怜她,护她。
只是,他没有想过,他的不在乎,会毁了她。
她会为了他只身再入那连他都恐惧的密林,只为那旷世奇药——血魄。
他宁愿,这世上没有血魄。
他不敢想象,她的模样……
心口疼痛无比,钟离玦颤抖的五指停在门框前许久,才轻轻将门推开。
他等再见她的这一天,等了整一年有余,每夜躺在床上,闭眼所见的,全是大婚当夜,她对他的笑。
他知她爱他,却无法忍受她如烟雾一般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他忍受不了,他痛了整一年,也恨了她整一年。
他不知,再见她,他会怎样对她,可如今,他就要见到她,却又害怕见到她。
心中的恨已消散殆尽,或许,这从一开始,就不是恨,而是牵扯得太深,太痛,割舍不了罢了。
房里没有一丝响动,钟离玦自也放轻了脚步踏入房内,只是每朝里走一步,他的心就更痛一分。
揪痛着心抬眼往里看,眼帘映入一个瘦弱的身影,大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似是睡着,左手里,还捏着一方未绣完的丝帕。
钟离玦慢慢走近一茉,这才看清一茉手中丝帕上所绣纹饰——几枝翠色的竹叶,和一个“玦”字。
心中的某根弦被绷紧,钟离玦抬起颤抖的手,抚上一茉的鬓发,在抚向她消瘦不堪的脸颊。
一年有余未见了,他本觉自己该恨她的,可是此刻,他除了痛心,还是痛心。
她用血魄换回了他健全的身躯和寿命,那她呢!?
看着一茉布满大大小小伤痕的手,钟离玦只觉喉间哽咽,微微昂头,让控制不住的泪往回倒流。
代价,太大了,他宁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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