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一本明黄的奏折被甩在了案上。
嘉陵向后一靠,合上眼睛,双手食指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
“众爱卿,此事该当如何?”半哑的声音响起,显然嘉陵是疲惫到了极点。
下首立着的正是大丞相万靖荣、户部尚书莫云、工部侍郎魏进等内阁辅臣。万丞相与莫尚书互相对视一眼,均缄默不言。
“回皇上。”
工部侍郎魏进是个直来直往的性格,见那二人没有回话的意思,便索性自己站了出来。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派遣巡查御史亲去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几个受灾较重的省份核实灾情。抓紧调派人手、物资修复江堤,同时拨调库银,开仓放粮。”
莫尚书一听,立刻跟上:“现在国库吃紧,边疆军饷都尚未发放,哪有额外的银子!”
魏侍郎毫不示弱,冲着他道:“户部不是年年都有税收官银么?那么些银子都哪里去了?!”
莫尚书见他一个区区侍郎竟有胆质问自己,心中不由火起:“军乃固国之本!如今边疆战乱不断,粮草马匹价格飞涨,国库银两首要保证军需供给!你工部年年要修缮银子,这江堤上年不是刚整修过么?怎么如今又要修?难道……”
魏侍郎冷笑一声:“哼,莫尚书不提便罢,若要论及此事,本官倒想请教一下:沿江省份十余个,共有几千里堤坝,频发水灾的倒有四十余处。只单修缮这些,拢共算下来也得三四万银子。可去年本官千难万难只从户部求来了八百……莫尚书,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本官纵有心,这区区八百银子,要怎么分派方好?!——究竟是谁贪渎官银,中饱私囊,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可如今,不,此刻,就在此刻——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因涝灾以致无家可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唉……唯苦了百姓而已啊!”魏侍郎停了停,最终转成一声长叹,竟隐有悲天悯人之感。
“你——”莫尚书一口气噎住。可他毕竟是一块久浸官场的老姜,这种毫无证据的指责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袖子一甩道,“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老夫不屑与你争论,哼!”
此时已是深夜,宫苑各处均已寂静下来,乾元殿依然灯火通明。良久未作声的嘉陵紧抿着双唇,面色铁青,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瞟了一眼同样一声不吭的万丞相,语调不带任何感情:“不知万丞相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那二人听得嘉陵出声,方不敢再争,垂手侍立。
万丞相见问,不由暗笑,敷衍道:“回禀皇上,此事若依老夫看,二位大人倒都有各自的道理。”说完这句,悄悄瞥了一眼魏进。
嘉陵眼光一闪,把这一动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听他继续说:“老夫认为,自古以来,民大于天。若天为舟,则民为海;若天为顶,则民为基。因此老夫甚为赞许魏侍郎爱民如子,体恤民情的忧患之情。不过——”
他话锋一转,“不过莫尚书也言之凿凿。近日边疆暴乱频发是事实,军需供给也是时断时续,户部也自有难处。至于贪渎一说——老夫倒认为,无凭无据还是不要妄加揣测得好。”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似乎什么都说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可听在各人耳中,却是不一样的意味。
嘉陵皱紧眉头,隐忍的怒意似要爆发,忽听外头有人说话,眼睛一瞪,道:“谁在外面?!”小全子闻声赶紧跑了进来,跪伏在地:“回皇上,是……”他不由瞥了一眼万丞相,见其面色如常若无其事,只得咬牙道:“是丽妃娘娘。”
嘉陵眉头皱的更紧了:“她来做什么?无诏擅入,岂有此理!”眼中精光划过,拍案怒道,“是谁告诉她朕还在这儿的?好大的胆!”
“扑通、扑通”众臣都赶忙跪倒,口称不敢。
嘉陵扫了一眼众人,强压下怒火,道:“罢了,都起吧。朕也乏了,明儿个朝上再议。都跪安吧。”
众臣方都暗暗舒了口气,谢恩告退。
嘉陵端起案上的茶,润了润喉咙,方对小全子说:“去,让她进来。”
小全子依言出去了。
“是谁惹得皇上生这么大气?”随着一声娇笑,丽妃纤丽的身影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一个雕漆食盒,笑意盈盈地走至近前。
“臣妾听闻皇上深夜还在熬心费神处理朝政,真是心疼死了。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国事,不能为皇上分忧。可这家事却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看皇上如此劳累,特亲手炖了人参老鸽汤,最是补气益神的。”她一面说,一面从食盒中取出炖品。
“臣妾一路上可是走的气喘吁吁,生怕凉了。幸好还有余温。皇上试试?”丽妃双手奉上,眼里尽是期盼的神色。
嘉陵抿抿嘴,不忍拂其意,只得接了过来,尝了一口放在案上。
“朕吃过了,辛苦爱妃。夜已深了,爱妃早点回去歇着吧。”
丽妃不甘心就这样走掉,眼波流转,无限幽怨道:“皇上……”她走到嘉陵身后,俯身搂住他,“皇上离京这么久,臣妾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皇上。今儿个听闻皇上回宫,喜得什么似的,坐立难安。臣妾一心只想来看皇上,却又不敢扰了皇上理政,只得觑得这个空儿方敢过来……可皇上还要赶人家走……”
嘉陵心里本就烦躁,此时看她已是颇为不耐。一把将她拉开。
“丽妃!今儿个你的话似乎太多了。你跪安吧。”不等她答言,抬首叫道,“小全子!”
“奴才在!”
“送丽妃娘娘回宫。”
“是!丽妃娘娘……”小全子一脸苦兮兮地表情。
“臣妾告退。”丽妃心中暗恨,又不敢冲着嘉陵发泄,气冲冲地出了门,只累得小全子在后面紧追。未曾想,在乾元殿转角处撞上了两个人。
“瞎了狗眼的奴才!混撞什么!”丽妃气急败坏,口无遮拦。
“丽……丽妃娘娘……恕罪。”二人扑通跪倒。
丽妃冷哼一声,正要离开。又觉着这声音耳熟,不由心生疑惑,迈出去的脚又退了回来:“你们抬起头来。”
地上跪着的二人依言抬起头,丽妃发现,左边那个娇小些的居然是淳熙宫的安贵人。右边跪着的是乾元殿小太监赵连升。
她登时眼睛一眯,问道:“安贵人,你来做什么?”
安贵人生性柔婉,紧张得话也说不利落,小升子见此情景,赶忙救场道:“回丽妃娘娘,皇上宣召安贵人陪侍。”
丽妃看了一眼小升子,冷然道:“赵公公是皇上身边儿的人,论理这话不该本宫来说。只是,主子们说话,何时需要你来多言了?嗯?”
小升子吓得赶忙又趴伏地上,口内称罪。
“你且进去吧,本宫和安贵人有话要说。说完了,安贵人自会过去。还有你——”丽妃一指身后追来的小全子,“你也回去吧,本宫自己有手有脚,认得路。”
二人应声叩首,侧身去了。
丽妃见二人走了,方转回头来盯着仍跪在檐下的安贵人。
“妹妹好福气。皇上刚一回宫,便召妹妹觐见。”丽妃笑着说,可那眼神里却一片寒凉,没有丝毫笑意。
“姐……丽妃娘娘……臣妾也不知缘由……”安贵人不敢抬头,嘴里已有些语无伦次。
“知与不知又有何干?本宫又不是那等容不下人的,只是羡慕妹妹罢了。”丽妃依旧紧盯她的眸,“难得皇上喜欢你这朵解语花,只是——千万要注意自个儿身子,身体康健方能福泽深厚。否则,就算再多荣宠,也是空折了福分。妹妹,你说是么?”
安贵人已听得冷汗淋淋,只不敢多言,频频叩首罢了。
“起吧。”丽妃仍然盯着她,“皇上既然宣你,本宫自不会阻拦。只是,妹妹千万要把本宫的话刻在心里方好。去吧。”
“是……臣妾铭记丽妃娘娘教诲……”安贵人这才悄悄抹了一把冷汗,起身去了。
丽妃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平日原不是这样撑不住的人,只是今日气得狠。此时方才将怨气发泄出去一半,心中畅快了些,其余的也只能生生吞下,咬着牙忍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暮秋时节的一场大雨,将京城的燥热洗去,平添了几分凉意。清荷抬头仰望天空,除了高耸的深红宫墙,只有头顶上那一小方澄澈,尚能让人生出半分怜意。
“姑娘。”从蓉打断了清荷的遐想。“已入秋了,天气渐凉,还是防着些儿吧。”说着将手中的衣物给清荷披上。
因清荷是这宫里的特例,尚无定论,从蓉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含糊着以姑娘相称。
清荷冲她笑笑,没有驳她的好意。
这一个多月来,也幸得从蓉多方解劝,方渐渐化解了她的思乡之情。虽然偶尔还是会落几滴泪,却不像头里那么爱哭了。
“今儿个天好,姑娘为何不出去走走?”从蓉给清荷穿戴好,整了整肩头,“姑娘自入宫来,尚未出过门呢。知道姑娘深爱莲花,那御花园里可是有好大一片莲花塘,奴婢带姑娘前去赏花,可好?”
清荷因无心于皇上,且对这皇宫深感畏惧,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只求安稳。“也许能熬到回家的那天。”她天真地幻想着。因此,她自进了这翊萱宫竟是连院门都不出的,那些或因好奇来探虚实的妃嫔侍妇们,也多被颐妃娘娘挡了回去。
从蓉的一番话,让她想起了家里的那片荷花池,还有碧波亭。念头一起,便再收不住。她觉得这个时辰,御花园里应该不会有太多人。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从蓉见终于劝得姑娘散散心,也自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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