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十八年深秋,淳宁太后得了一场重病。
这病势来得迅猛,太后先是后半夜里突然嚷道腹痛,接着呕吐不止,直将胃中物吐得一干二净泛起了酸水,折腾得筋疲力竭,方才恹恹的躺在床上动弹不了,把一众宫人们忙了个人仰马翻。
早有人奔至太医院去请御医,这夜当值的正是垄月,匆忙拎起药箱跟着宫女一路奔赴慈安宫。
行至内殿门口,宫女让垄月在殿外暂候,自己先入内禀报。
“启禀太后娘娘,御医在外等候。”那宫女在帐外轻声回禀,“是否现在请脉?”
“谁?”帐内淳宁的声音甚是虚弱。
“奴婢瞧着眼生,应该是一名新晋的太医。”宫女缓缓道。
“陆子齐呢?”淳宁皱起了眉,“哀家一向都是由他请脉,冷不丁换个生人,诊错了怎么办?让他回去,哀家不用他请,等天亮让老陆来。”
那宫女一脸为难,又不敢忤逆太后,表情简直比苦瓜还苦。旁边慈安宫总管内监郭进喜见了,挥挥手让她下去,自己往帐前靠了靠,劝道:“太后娘娘,此时距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即便立刻派人去请陆院判,一去一回也要耗费不少功夫,白白耽搁了。不如就让这新来的御医先替您诊一回,老奴听人说他就是陆院判带进来的,总不会太差,横竖他诊得准不准,待明早陆院判来了便知分晓。”
淳宁停了半晌,方道:“既如此,那就让他进来吧。”
郭进喜见太后松动,连忙亲自去将杜垄月请入内。垄月深知这是千载难逢之机,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并不敢多看。他将脉枕置好,俯身请出太后玉腕,凝神诊了一回,又恭请圣颜相见,心中既定方起身肃立,恭声禀道:“敢问太后,近日可是心存忧虑,不思饮食?”
郭进喜连忙代答道:“太后娘娘不过是见皇上近日劳累,心疼罢了,饮食倒确是进得不多,都是奴才劝着才进些,今日本趁着娘娘喜欢,劝着多进了半碗粥,这下又都吐没了,奴才这心里急啊。”
“那便是了。”垄月胸有成竹道,“太后娘娘的脉象浮中带紧,微中带涩。微即下利,涩即吐逆,谷不得入。食已即吐,阳浮则胃气虚也,脉紧则寒气交也。寒气在上,忧气在下,二气并争,但出不入,其人即呕而不能食。幸好娘娘尚未发热,若不然便难办了。”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治?”淳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开口相询。
垄月知太后信了几分,喜从中来,面上却不敢丝毫懈怠,忙道:“将人参、甘草、细辛各六分,麦冬、桂心、当归各七分,干姜二两,远志一两,吴茱萸二分,川椒三分细细研磨制成人参散,分三服,以温酒服之,最补胃虚寒之症。”略顿了一下,见太后不语,便继续道,“若服时呕逆不入腹,则先以甘草三两,水三升,煮取二升服之,然后再服人参散,不出月太后凤体定可大安。”
淳宁想了想,才道:“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哀家便信你一回。”
垄月连忙伏地叩谢,而后跟着一名内监到外殿开方拿药去了。
果然,垄月的药方甚有奇效,只半个月,淳宁太后便除了胃寒气虚之症,兼又听说前儿个得的药膳方子亦是出自他手,直赞他医术高明,虽年轻却颇有潜力。垄月又趁机给太后进了几帖美容驻颜的方子,更博得淳宁的好感,一时之间,垄月在后宫中名声大噪,各宫妃嫔纷纷争相请他诊脉,他也因此多了在后宫走动的机会。
因杜垄月医治太后恶疾有功,且体恤旧臣遗孤,嘉陵特下旨将其迁升为太医院院判,与陆士齐共同辅佐张院使,另又将太常寺少卿之女名惜悦者赐予垄月为妻,并将杜家老宅仍赏还于他,令他择日完婚。
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十八,沉寂多年的杜家老宅一时宾客盈门。听说,婚宴上除了垄月那刚接回来的老娘状似糊涂的嘟囔了几句新娘子不如幼时好看之外,皆是一片欢喜庆贺之声。
垄月歇完假回来的第二天,刚走入太医院,便接到后宫娘娘身体不适,请他亲自前去请脉的消息。
“是哪一宫的?”他将随手拿起的药包放回架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粉末问道。
“回院判大人,是翊萱宫的汐贵人。”小药童神色谦恭。
“嗯?”他停下正在拍打衣襟的手,抬起头呆了片刻,整了整官帽道:“你去回禀贵人,说我正忙着,请其他御医应诊也是一样的。”说完径自去了值房,碰了本书看着。
那药童挠了挠头,只得去了,不多时,又返了回来:“汐贵人说‘知道了,本不敢劳烦杜院判,只是这病非院判亲诊不可。’又让我回来找您。”
杜垄月埋首书间,头也未抬,只道:“你再去一趟,就说请贵人自重身份,我朝没有院判品级亲给贵人请脉的先例。贵人想是僭越惯了,那就等陆院判回来再去帮贵人诊断吧。”
“真这么说?”药童见这话颇重,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我不敢,怕不会打杀了我。”
“你去吧,保证无事。”垄月对他笑笑,继续看书。药童将信将疑着去了。又过了片刻,敲门声再次响起。
“让你办点事怎么这么磨磨唧唧,这次又是怎么……”后半句话垄月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进来的人不是药童,却是今天一再请他过去又一再被他拒绝的汐贵人。
“既然你让我掂量自个儿的身份,请不动你,想想我只好自己来了。”再次面对这个曾让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容,清荷嘴上镇静,心内却一直在打鼓。
“贵人来这儿做什么?”垄月将手中药典放下,以手抱臂看着她,“这儿都是药的腌臜气味,小心熏坏了贵人。”
“你一定要这样与我说话么?”清荷立于门口,静静地回视他,眸中带着些许无奈。
“是臣漏了礼数。给贵人请安。”垄月从案后站起,毕恭毕敬地给清荷见了一礼。“这样,贵人可满意了?”
“你……”清荷别过脸去,眼圈泛红,“你若恨我就直说,何必这样挖苦于我,给我心上撒盐。”
“贵人又在说什么疯话了。”垄月偏开视线,不耐烦道,“看贵人这般模样,似乎并无何病痛。贵人还是请回吧,莫要等旁人回来,玷污了贵人名声。”
“呵……”清荷轻叹,“我在说什么你很清楚,否则你为何不敢看我?”
垄月将目光转回,瞪着她:“臣只是遵守礼制,并没有做亏心之事。倒是贵人,一而再地将其抛诸脑后,大方得很呢。”随即轻蔑一笑,“这点,我夫人可是拍马都抵不上贵人。”
清荷胸口一滞,强作笑容道:“还没恭贺杜院判高升及新婚之喜。”
“多谢贵人。杜某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别无所求了。”垄月面有得色。
清荷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傻傻的跑来是个天大的错误,自己简直太幼稚了。她闭了闭眼,心中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突然垄月在身后叫住了她。
“汐贵人就这么走了?”
清荷疑惑转身,目光落在那张仍带着笑的脸上,心里抽了一下。
“贵人不打算送点贺礼么?”见她茫然,垄月好心提点。
“我出门仓促,没带什么……”清荷喃喃道。
垄月却冲她抬了抬下巴:“我看贵人头上那支簪就不错,不如送了我吧,我回去给夫人戴着玩,也是贵人的一片心意。”
清荷闻言心头一沉,今日本打算逼他承认的,因此特意戴了那支如意点翠来,呵,没想到他竟想要回去,看来他果然是在装!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唯独这支簪不行。”主意已定,她出言回绝。
“为什么?”
“因为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
“……若是我执意要呢?”
“呵,难道你还强抢不成?”清荷平静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个?”
垄月显得有些烦躁,开始在屋内转圈踱步,这回轮到清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片刻后,垄月停下脚步,看着她道:“那是我爹赠与我娘的家传之物,我年轻时不懂事,随意赠了人,而今有了正妻,理应交予儿妇传承。请贵人归还。”语气异常坚决。
清荷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回过神来,道:“你终于肯承认了。”
“请贵人归还。”垄月不接她的话,只坚持要回银簪。
清荷将那如意点翠自发上拔出,掂在手中看了又看,幽幽道:“还你也可以,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垄月不吱声,算是默许。
“你为何一别杳无音信?是否真的坠了崖?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又为何不认我?”清荷话音未落,眸中已然莹润。
垄月别过头去,道:“给你那封到达德州的信寄出没多久,我便在山中路遇一帮劫匪,抢去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我为了逃命慌不择路,结果坠下山崖。幸好那山只是个不高的土坡,我只受了些伤,性命无碍。后来在山脚下得遇一位云游医治好了我,见我因错失考期而灰心丧气,又有些才学,便推荐我至京城找他的徒儿——就是太医院的陆院判,于是我凭借着在祖父那得来的药理顺利入了太医院就职,就这样。
“我在这落脚之后,也有想过告诉你一声。可是我那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生药库副使,我要的是让我杜家能够重振门楣,光宗耀祖!于是我只好先努力向上爬,就渐渐将这件事情忘记了。直到有一天有同乡自洛阳来,大谈你被皇上带入宫的事,我才知道原来你就近在咫尺。可事实上,却比天涯更遥远。”
杜垄月扭过头看着她:“既然如此,你说有相认的必要么?何必徒增痛苦。”
清荷已是潸然泪下,将簪子扔给他,转身跑开之前她哽咽着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有过真心吗?”
“那时候只是年少不懂事,我愿意做出补偿,你说你想要什么?哦,我忘了,你是皇上最宠爱的贵人,想要什么没有呢?我又算……”眼看着清荷掩口跑了出去,垄月才停了口,将方才那副轻蔑神色换下,重重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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