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讶然,一个“不”字下意识地从唇边逸出。
嘉陵下颌微抬,眼神如冰凌一般划过她的面容,凉声道:“你不必隐瞒。那天,恰巧朕也在旁边。”清荷怔了一下,她知道皇上说的正是在荷塘处向妙师傅哭诉的那天。可是……他们俩可是清白的啊。皇上怎么会误会是他呢?
“你在心里嘲笑朕么?”嘉陵见她思索不语,面上不由一沉,“笑朕这一国之君,居然也会做这种窥探他人的龌龊事?”他缓步上前,一点一点逼近,使得清荷不得不向后退去,一直到身子冷不丁抵住了树干,再无可退。那树枝上的枯叶被这么一撞,便纷纷洒落下来。
“你以为朕果真有这闲心?若不是你哭泣之声太大将朕吸引过来,朕也看不到这一出好戏。”他面色更加阴郁,一双眼更是紧盯着她,“你二人还真是情真意切,居然都没发觉……”
嘉陵发现她的双肩在微微发抖,面色苍白,忽然顿住了。她在怕什么呢?怕自己会伤害她?还是……他心里的怒气瞬间升腾,不由得眯起了双眼——这已是她今天第二次激怒了他,这个倔强的丫头果真不怕死么?
清荷被他步步紧逼,内心实已慌乱至极,不得不求救地看向从蓉。从蓉见主子遇困,早已心急如焚,却因无计可施,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干脆豁了出去,跪在那里颤声道:“我家姑娘是清白的,还请皇上开恩……”那碎石甬道上细微的边角,给呜咽着不住磕头的从蓉额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砂痕,殷红无比。
嘉陵却压根没有回头,只皱着眉挥挥手,让人把已磕得有些昏沉的从蓉带了下去。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让眼前的这个女子,臣服于自己——方才在重华宫时便看了出来,这个女孩虽然惧怕他,却只因为他是坐拥江山,牢掌皇权的那个人,她怕的,仅仅是他手中的权而已。
其实,她心里根本不屑于他。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如蚁啮般异常难捱。
在朝堂上,他是一国之君,指点江山,众臣唯有俯首听命;在后宫中,他是一家之主,那些女人们从来对他只有笑脸相迎,不敢让他烦忧半刻。只有她——这个自宫外带回来的丫头,居然敢在一天之内两次惹怒自己。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可眼前的女子低垂的双眼睫毛微抖,却硬是不作一声,倒让嘉陵心里无端烦躁起来——她是默认了么?
僵持间,他忽然瞥见她身上戴了一件似乎十分眼熟的东西。仔细端详片刻,嗤笑道:“五品郎中之女似乎不应潦倒至此吧?怎么,你就这一件能拿得出手的么?”说着,抬手便将那支如意点翠从她乌黑的发上拔了下来,掂在手里把玩着。
清荷此时方才恍然,为何一直有种怪异之感。原来面前便是年初在藏梅寺偶遇那拾簪之人。她见那支命根子被他抢了去,面色一变,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手掌已然伸了出去:“快还我!”
果然,嘉陵眼睛一瞪:“没有教引嬷嬷教你规矩么?居然敢如此与朕说话!”心念电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将那支簪子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声线又骤然冷下来,“呵,这是他送你的?”
清荷没有否认,只是轻轻跪了下来,缓缓伏地叩首:“这是臣女除生命外最重要的东西,恳请皇上赐还臣女。”神情戚然,似有悲意。
嘉陵刚刚强敛下的怒意又被这一句话撩拨起来,沉声道:“你一再忤逆于朕,真不怕朕治你的罪?”
“皇上明鉴。臣女绝无犯圣之意。此事与莫公子无关,皇上若降罪,臣女情愿一力承担。”
嘉陵深深吸了口气,暗压住怒火。他一抬手,“叮当”一声,将那簪掷于她面前,旋即撩衣转身,欲要离开。刚走出几步又蓦然站住,微侧的脸庞线条分明,低声道:“朕自然知道与他无关。只是,恐怕你的自称要改上一改了。”说完带着人径自离去。
清荷原地膝行几步,将那簪子拾起捂在胸前,一行细碎的水珠自微微颤动的双睫落下。那支如意点翠的簪尾,赫然刻着一个篆体的“杜”字。
此事过后不久,嘉陵十七年冬月,一道圣旨由乾元殿年轻的总管太监高福全带到了翊萱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南洛阳清吏司五品郎中夏鸿轩之女清荷,秉性淑慎,恪礼自持。清若汐止,静若柔莲。封汐贵人,赐居翊萱宫清汐阁。钦此。”
高福全将圣旨朗声宣读完毕,笑呵呵地对跪在颐妃身后的清荷道:“汐主子,赶紧接旨啊。”
“臣……臣妾接旨。”清荷声线微颤,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闭了闭眼,神情已转为木然,仿佛认命般接过那明黄的卷轴。
“恭喜妹妹。从今儿起啊,咱们可就是真正的姐妹了。”颐妃浅笑着拉她起身,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姐姐可是真羡慕妹妹,这还没有侍寝,便得了如此高的位份,可见皇上对妹妹是真心喜欢。想当年,与本宫同期入宫的秀女们初次获封,最高也不过常在罢了。”
清荷心口一重,垂眸答道:“清荷惶恐。自问何德何能,博皇上青眼,只怕无福消受。”
“妹妹这说的什么话。”颐妃敛了神容,正色道,“皇上既赏了封,妹妹自然担得起。今后只须与姐妹们一道侍奉好夫君,其他的毋庸多想。”
新晋的汐贵人默然垂首,不再多言。望着手中的卷轴,心中默默轻叹。
这一卷黄绸几行字,便已将她划入了妇人行列,自此成为了某个人的妻。哦,不,是妾。虽然明晃晃的顶着那所谓能光宗耀祖的位份,可终究,不也是个妾而已么?
十五年中秋的那个夜晚,清亮的月光就如今夜般洒在窗棂。那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在月亮下浅笑,亲手为她插了这支簪,含笑低问:你会等我回来吗?
你会等我回来吗?会等我回来吗?——
恍惚间,白衣少年仿佛近在身前。清荷伸手一抓,却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身下的冷汗已浸成一片。那低低的耳语声仿若还在耳边萦绕,泪水顺着颊边无声落下。终究,他还是责怪她了吧。
夜凉如水,那一夜,她拥衾坐到天明。
刚交卯时,从蓉便听得内室中有响动,知道主子起身了,便进房侍候。昨儿得知姑娘晋了位份,她很是欢喜了一番,只看见清荷自己面上反而淡淡的,才不敢造次,将那喜庆话儿咽了下去,可那面上的笑意是再忍不住的。
她走到床边,将帐帘勾起,见清荷已然坐了起来,便让小丫头将洗漱之物端了来,就着床边服侍着净了脸。
“小主今儿个想梳个什么发式?”从蓉乖巧,顺嘴改了称呼,脸上一片喜意。想是一直称呼那莫名其妙的“姑娘”厌烦了吧,早巴不得改个正经尊称。如今果遂了愿,自是喜不自胜。
清荷苦笑着摇摇头,她明白这些宫人们为何会比自己还紧张位份。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是皇宫里身份最为低微的人,动辄便会吃罪受罚,甚或朝不保夕。他们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了自己的主子身上。主子地位尊崇,也会带挈他们得些体面。
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笑靥如花,只不知,跟着自己,是幸或不幸?
“小主?小主?”从蓉见她看着自己发呆,却不知在想什么,便轻声呼唤,“照宫里规矩,小主晋封之后应去面见皇后娘娘及各宫主妃聆训。一早,坤和宫已遣人知会,皇后娘娘微恙,小主今日可以不必过去;咱们宫里颐妃娘娘方才也派人来说,要说的话昨儿个已经告诉小主了,也可以不用过去。如今,还有几处要去,小主还是打起些精神,应对着罢。”
清荷点点头,拣了一袭松香色褂子,外罩银鼠比甲,将一头乌发梳理得十分光滑,头顶只简单绾了个髻,攒一支珊瑚梅。简单素雅,又不致太跳脱而引人注意。
她知道,自己已经十分惹人非议,连一向温柔礼侍,待己如亲妹的颐妃昨日都不免些微含酸。管中窥豹,大约亦可猜得到其他人的态度了。定要谨言慎行,表明自己确无争宠之心,或许还能换得安稳余生。
淳熙宫与重华宫同属东六宫,若单论距离,自然先去重华宫比较顺路。但淳熙宫主妃惠妃品级却高于丽妃半级,为正一品宫妃,因此为不惹人口舌,二人不得不绕路先去拜访这位一向与世无争,低调好静的惠妃娘娘。
惠妃贾氏,其父乃前锋营车骑大将军贾衍,半生戎马沙场,立下赫赫战功。中宫以下的四妃里,独有她这个惠妃在位,其余三妃均空缺。且与皇上育有一子一女,因此,贾妃虽生性淡泊,平淡无争,在这后宫中的地位却坚如磐石。
清荷进入淳熙宫的时候,惠妃刚刚起身,让她在外面等了约半柱香的时间,方才请她入内室相见。这惠妃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喜静的人,眉眼疏淡,言语不多,只略嘱咐了几句便让她跪安了。
从淳熙宫出来,走在通向重华宫的青石巷道中,远远望去,冬日暖阳下方,两侧的灰瓦红墙笔直地指引着前路,似乎永无尽头。就好像她的生命,已然被固定了轨迹,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出这牢笼。唯一能做的便是顺着时间的流逝,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仅此而已。
时隔一个多月,第二次站在重华门前,身份却已然改变。想起上次匆匆逃离这里,以为可以避得开那样的命运,终究却仍披了这张皮回来。想想,真是可笑。
汐贵人摇摇头,将那些杂念抛开,深呼吸,迈步跨了进去。
喜欢初沉月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初沉月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