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穿青褶怀抱琵琶,凤眼丹青,姿容婀娜。此时踩着锣钹的节点,不紧不慢,一步一顿地走至台前。自打她出现,整个梨苑都静了下来,她每一步都好像踩着人的心一般,所有人的眼神都随着她时起时转的步伐忽上忽下,起伏不定。
她渐渐走至台中央,轻抖两只水袖,露出玉腕,一手搂着琵琶置于胸前,一手搭在旁边,随着锣鼓声落,身姿就那样定定地半立在台上。那一直低垂收敛的眼眉瞬间抬起,星眸流转间,光华四射,神采顿显。
声仍未启,台下的人却已然痴了。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同时心头泛出一种惊异的感觉——她,竟然在看着自己!
这……怎么可能?!
任她再如何有本事,也只生得一双眼,这院中上上下下几百人,怎么可能同时看得到?
可是,没有人怀疑自己的感觉。就连站在角落里的人,都如此笃信,那两丸黑珍珠般的眼里所散发的光彩,似有着万语千言,直看得人心里去。
半晌,人们才逐渐回过神来,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只听得台上五娘轻启丹唇:
“翠减祥鸾罗幌,
香销宝鸭金炉……”
大堂内立时静得连掉落一根针都能听到,只有五娘清丽婉转的嗓音回旋在耳边——
“……楚馆云闲,
秦楼月冷,
动是离人愁思。
目断天涯云山远,
亲在高堂雪鬓疏,
缘何书也无?……”
二楼临窗而坐的清荷亦已听得痴了。她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绝妙的音韵,这样绝美的扮相。
那面容,梨花点泪,柔婉娇弱,纵有万般苦楚;那神情,凄冷清诀,隐忍孤傲,却无一可对人言……音色清亮,有如绕梁;字字珠玑,宛若鸣鹂。
待听到“苦,无人说与,这凄凄冷冷怎生辜负?”一句,忽觉面庞一片冰凉。
清荷用手一抹,方知是泪痕。不禁哑然:赵五娘千里寻夫,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怎至于心痛至此?
旋又笑笑,许是自己太容易感动了罢。怎知多年之后,她再想起这般场景,眼前只浮现出“谶语”二字。这是后话。
一出《临妆感叹》终了,全场鸦雀无声。
片刻,有人醒过味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叫好!全场立时掌声雷动,直有半柱香的功夫。
那些官人家眷,小姐太太们,方才看得直用帕子拭泪,此时也顾不得大家闺仪,又哭又笑地跟着拍掌,且一叠声地令下人们前去赏赐,乐得戏班子的班主嘴都合不拢,喜滋滋地挨个叩谢恩赏。
倒是那妙先生,在周围鼎沸声中依旧神态自若,不卑不亢,只在嘴角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那眼神却向着二楼,淡淡扫过清荷。
清荷唬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盖碗摔在地上。妙先生将眼错开,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是那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还未缓过神来,听得她娘在身后唤道:“清儿?……清儿!”
“啊,哎。”清荷一惊,回头看到臻蓉掩口笑道:“怎不应声?还未回魂么?这妙先生的曲子果真不同凡响,实乃天籁之音。”
“娘说得甚是。清儿也是做如此想。”清荷点头道,仍不禁回头望向窗外,但那妙先生早已回后台去了,台上只剩了几个杂役在收拾物件。
“别只管往外头瞧了,来见你哥哥。”臻蓉话落,清荷才发觉屋子里多了人,却是一墨与同窗,都来与夏夫人见礼。于是忙上前与哥哥请安。
一墨含笑回了一揖,道:“未曾想娘和妹妹也来了。楼上这么敞亮,早知如此,就上楼来一处看了。妙先生果然妙不可言……哎?娘这里还有福仁居上好的点心呢!”
臻蓉见儿子忽而转移话题,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禁摇头笑道:“看馋得,也不怕旁人笑话。”说着招呼几位同一墨一起来的公子哥儿们都坐了,着素云、素蕊看茶奉点。
这些公子哥儿们大都十二三岁,均在江南名士顾西溟顾老夫子处上学,因年岁都不大,又与一墨有着同窗之好,故臻蓉未让清荷回避,但也未多引荐,对着众人一福便罢。
想来这些哥儿们在家里都是宠溺惯了的,可毕竟饱读圣贤,在外头还是懂些礼数的,因此都侧身让过了清荷的礼,并未敢正眼视之。不过半盏茶功夫,便逐一谢过夏夫人款待,告辞离去。
唯独有一人,既不避礼,也不请辞,甚至在臻蓉母子忙于待客的空当,一双深如幽潭般的眼就那样生生地看了过来,对上了清荷粹不及防的双眸。
那人一袭青袍背窗而立,身姿挺拔。夕阳余晖穿窗而入,随意洒了他一头一身,似给他镶了一圈儿金边儿,亮晃晃的让人看不清面容,只觉似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在身侧流动,使得清荷有片刻恍惚。
“垄月兄!”一墨清朗的声音传来,回了神的清荷立刻眼眸低垂,顿时觉得两颊似火烧般,羞愧不已,暗自懊悔。
“在做什么?”一墨似未发觉清荷的局促,笑着走到那人身边,亲密地拍着他的肩,道:“垄月兄,这便是舍妹清荷。”顿了顿,又向清荷道:“妹妹,这位是我同窗好友兼药学奇才杜垄月。”
杜垄月似不经意地避开一墨攀上肩膀的手,这才收回目光,微顿首道:“见过夏小姐。”
清荷不敢抬头,胡乱应了,草草回了一礼。
听得一墨得意道:“垄月兄也莫要小看了舍妹,虽未延请西席,却识文断字,经史传记无一不通,诗词曲赋也无一不晓。虽不敢比易安、班昭文采风流、博古通今,那等闲人,也都莫奈她何呢。”
“哦?”杜垄月眼眉一挑,瞥了她一眼,笑笑,似是不信。
“哥哥快别如此说,看笑煞了人。清荷只不过跟着父亲识得几个字罢了,也原是父亲当做逗趣儿解闷的,并不曾认真教习,纵做些诗词,也不过是闺阁玩笑,更怎敢与易安、惠班相提并论。”清荷强定心神,淡淡答言。
“夏小姐过谦了。”垄月颔首,不多一言,比她更加淡定,好似方才搅乱别人心神与他无关。清荷顿时有些气恼,却不好辩解,只得忍了,可毕竟年幼,面上就不免有些不虞。
“垄月兄,方才家母听闻你博学多才,文采风流,又喜我二人多亲近,课业上也能彼此助益。不知兄台可否赏面过府一叙?”一墨嘻笑着,一本正经地做了一揖。这边清荷也支楞起了耳朵。
“令堂谬赞,在下愧不敢领。况今日天色已晚,家中母亲也在等待,望允改日再去拜访令尊。”清荷闻言顿感失落,一墨也遗憾道:“既如此,不便强求。但请垄月兄谨记诺言。”
垄月颔首:“是了。告辞。”向夏夫人遥遥一拜,转身出门。
一墨唏然道:“还是这么个脾气。”无奈笑笑,清荷有些好奇,刚想说点什么,臻蓉走上前来,牵起一双儿女,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回到府里,恰逢夏鸿轩下值回来,一家四口便在一处用了晚饭。
饭后,臻蓉自去张罗家事,鸿轩叫一墨到书房考问功课,清荷一个人在上房里磨蹭了半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不时走到门边张望。
好容易看到哥哥吐着舌头从书房跑出来,又被他身边名叫福子的小厮拉到一边,两人唧唧咕咕了好半天,这才往上房走来。
昕兰给少爷斟了碗茶,便被撵回了自己的小院儿。清荷不着痕迹地磨蹭到一墨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昕兰沏的茉莉香片味道就是和旁人不同。”一墨端着手里的茶碗,满足地轻叹。瞅一眼清荷,低声笑道:“丫头,话憋久了也是会发霉的。想问什么,直说罢了。哥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清荷被他笑红了脸,半晌终下定决心,开口道:“哥哥,清儿很好奇……”话还未完,只见丫头打起帘子,臻蓉夫妇相伴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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