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九年，四月初八，浴佛节。

　　瑞王朱常浩以专心学佛参禅为由，向皇帝求了一处封地，即日便去了汉中。

　　他留在京中那些所谓的党羽被我连根拔起，他们也是倒霉，花了这么多钱买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乌纱帽还没戴稳就被我给摘了下来。

　　昨日朱常浩终究低了头，因为他知道，他是拧不过我的，也算他聪明，听取了我的忠告，选择明哲保身。

　　朱常洛曾问过我，他会不会去汉中后兴兵作乱、密谋造反，我知道，他绝对不会。

　　毕竟他一直以来想要的都是金银，当初也是怕朱常洵有朝一日登上皇位会被除去，如今既然能够人财两全，他自然会选择生于安乐、纸醉金迷了。

　　也正是这一点，当初我才会利用他来敲山震虎。

　　皇帝如今沉迷道法，浴佛节已经不再去法源寺了，因此这个节日在宫中便被叫停。

　　她最近害喜严重，整个人都有些慵懒，我见天色尚早遂不忍将她吵醒，索性一个人披着外衣上了红螺山，决定在红螺寺中斋戒净身一日。

　　一来是为这几个月来枉死的无辜和栽在我手中的人超度，二来也为了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功德回向给她。

　　寺前置一小浴亭，亭内供释迦小像，旁贮浴佛水，佛水是药草煮炼而成，有甘草、百香草等，信徒每匀水淋佛，即饮之。

　　随后一同观众僧侣恭迎佛像、安座沐浴、祝圣绕佛、回向皈依，吃斋会一过便是结缘、放生与拜祭药王。

　　跪在庄严法相之前，念着浴佛偈。

　　“我今灌沐诸如来，净智庄严功德聚。

　　五浊众生令离垢，同证如来净法身。”

　　木鱼声戛然而止，我睁开眼睛，此时红螺寺主持方丈摩严禅师已经立在了我的面前。

　　“老禅师有礼！”

　　我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檀越快快请起！”

　　他拉着我起身，这时四下无人，只有我与他，我索性便向他吐出心中的疑惑，让其为我解答。

　　“禅师……在下有一事不明，渴求禅师能点化一二！”

　　他慈眉善目，拈花一笑。

　　“檀越但说无妨，老衲愿意效劳！”

　　我在大殿中徘徊，不禁问道。

　　“世人皆说：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可在下却不知，若是那作恶多端之人，算不算的上是众生之一？”

　　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

　　“檀越请看，这是什么？”

　　我定睛看去，竟是一个反写的“佛”字，如同印章上的文字正反颠倒。

　　“这是一个……反写的‘佛’字？”

　　他笑道。

　　“那请问檀越，这反写的‘佛’字可算个字？”

　　我有些一头雾水。

　　“应该……不算吧！”

　　“那既然不算，檀越方才为何又说它是个反写的‘佛’字？”

　　“这……”

　　他的这句话问的我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拿着禅杖，慢慢的走到了我的面前。

　　“正写是字，反写亦是字，檀越既说它是反写的‘佛’字，主要是檀越心里真正认得‘佛’字。反之，若檀越原不识字，纵然老衲写反了，檀越也无法分辨。只怕当人告诉你那是‘佛’字时，遇到正写的‘佛’字，檀越倒要说写反了！”

　　我细细品味着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同理，行善积德之人与作恶多端之人同样都是人，重要的是在于檀越须识得人的本性。当遇到恶人的时，能一眼见到他的善恶，并唤出他的‘本性’，本性既明，便不难度化了。”

　　他又走到了案前，拿着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善”字和“恶”字。

　　“‘善’字无论是正是反都是‘善’字，而这‘恶’字却不再是‘恶’了。所谓善恶正反，只在一念之间。”

　　我拿着这张写有“善”“恶”两字的纸，恍然大悟。

　　“善恶是法……法非善恶……多谢禅师指点迷津！”

　　他笑而不答，口中只念着。

　　“阿弥陀佛。”

　　红螺寺外。

　　“驸马爷！”

　　品子唤了我一声，一旁的老槐树下立着一袭紫衣的她徐徐转身。

　　腰肢一缕纤长，是垂杨。

　　泥泥风中衣袖，冷沈香。

　　花如颊，眉如叶，语如簧。

　　微笑微颦相恼，过回廊。

　　“媁儿，你怎么……”

　　她向我走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来接你回家！”

　　我拍了拍她的手，对她一笑。

　　“好！”

　　我和她没有上马车，慢慢的沿着山路向下走着。

　　夕阳如火是黄昏，红螺寺外待良人。

　　我不知道她在外面等了我多久，我只知道她的心里，我已然成为了她的依靠。

　　当年我无权无势，事事得过且过，全都是她护着我，亦让我明白了：有兵就有权，有权就有官，有官就有势，有势就能护她周全。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世外有天仙。

　　朕登基三十又九年，期间整顿吏治、整饬军备，勤于政务、推行一条鞭法。

　　平定哱拜叛乱和杨应龙叛乱，助藩属国朝鲜击败侵朝日军。

　　桩桩件件，令百姓丰衣足食、乐享盛世长荣。

　　如今，朕欲求长生不老，特颁下诏书，修建迎仙楼，以求他日得道飞升。

　　凡官员者，不论文臣武将、官职品阶高低，三个月内均为朕献上忠心，各地赋税加成，如有违令者，皆以以下犯上罪予以处置。

　　钦此！”

　　圣旨一下，百官群臣无不惊慌失措，这皇帝已经踏上开始作死的节奏了。

　　我与他们三个走在街上，处处听到的都是民怨沸腾，百姓全都是怨声载道。

　　甚至有些人户已经开始收拾细软准备逃离这京城了，只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去哪儿？

　　街头巷尾也传出了发自肺腑的哀怨，茶余饭后都能听到无知孩童围在一起唱的童谣。

　　“天惶惶，地惶惶，求仙问道老皇上。

　　鸡鸣鸣，犬吠吠，鸡犬不宁江山亡。”

　　红袖楼里，愤世嫉俗的风流文人也聚在一起高声唱着。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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