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爷知道,他想在吴家屯站稳脚根,不识字不懂账是不行的,所以吴老爷十九岁的时候才认认真真的想找先生开蒙。可那会他才发现,那些先生们个个眼高于顶,这些会学问的人虽然家徒四壁,一天可能连一顿饱饭都吃不到嘴里,可是挑起学生来,那就跟挑牲口差不多。吴老爷当年没少捧着成山般的钱去求先生收下他这个弟子,可是他捧得钱越多,那些读书人越厌恶他,最后甚至会用那文绉绉的话辱骂他。
吴老爷慢慢才摸出这些读书人的心思,他们啊,怕死了收到个名声不好的弟子带累了自己,风骨于他们而言,那是比全家性命都更重要的东西。
吴老爷是个乡下的粗汉,又财大气粗,村气得很。那些读书人几乎都觉得要是真收了这么个弟子,那连出门的脸都没了,另有一部分则是一听吴老师不是为了听圣人教化,而是为了看懂账本,赚更多的钱这般充满铜臭的想法而来求先生,个个扶额叹息,好像吴老爷是头蠢驴跑到他们门前来了。
最后吴老爷是凭着一股傻力气,一边让吴冯氏教他,一边四处偷师,家中管账的老秀才,铺子中的管事,哪怕是外头茶馆中说话本的说书人,他都想方设法的从他们那里偷学,最后还真让他学成了,字也识了,账也会看了,要说还有什么不会的,就是写字了,吴老爷到现在还不会写字,他连笔都不会拿。可是在吴家,他修了个漂亮的书房,摆上各种各地搜罗来的乱七八糟的书,如果哪个读书人看到他把经史子集跟神怪志异摆在一起,另一头放着戏文画本,春宫秋怨,只怕要立刻大呼圣人之名,当场痛哭。文房四宝也是一套套往家搬,他不愿意让人说他没学问,更忌讳有人提起,所以两个儿子,他是下了决心要让他们学出个能耐来!
吴冯氏的话只是说中了他心里隐忧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正是他想到了这些读书人的怪癖。
如果他要敬贤跟敬泰用同一个先生的话,会不会敬泰的先生一怒之下不肯再来了呢?本来只是为了要给敬贤请个先生,要是连累敬泰也没先生可用了,那不就成为个芝麻掉个西瓜?太亏了。
另外如果敬贤跟了敬泰的先生开了蒙,别的先生不肯再教怎么办?好像这认先生就跟认爹是一回事,换一个是大逆不道的。
吴老爷左思右想,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敬贤七八年都等了,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可这请先生不比挑萝卜,成堆摆在哪里让人选,吴老爷又担心敬贤开蒙晚,又是打小在姨娘身旁长大是个没见识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有心要给他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好好教他,誓要把狗肉做出盘菜端出来。
吴家屯十里八乡里能找得出的识字的不超过一只手的数,能够格请回来当孩子先生的根本一个也没有。敬泰的先生是吴冯氏的娘家哥送来的,见吴冯氏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娘家一高兴,早早的就把先生请好了给送过来。
吴老爷自己可真不认识什么读书人,好像这读书人都圈在一块,平常等闲人见不着他们的影子。要是让说书人来讲,那些德高望重的读书人一般都在深山老林里缩着,吃仙果喝仙露,等到有识之人找着他们了,他们才会出来。
吴老爷当年自己想识字时找的几个人其实连秀才都算不上,不过是认识几个字等着去考秀才的读书人,有一个最小的才十二岁,可人家识字,所以人家就能当着五大三粗的吴老爷的面把他送去的东西扔到地上,那份让人恨得牙痒的清高劲,跟他们就从来不吃饭不沾俗物似的。
如今吴老爷知道,这请先生最好找的应该是那些老头子,越老学问越好。他自己瞎忙了三四个月,连个先生的影子都没瞧见,急得嘴角起了一圈泡,有心想找吴冯氏让她娘家再帮帮忙,可这话就说不出口。把敬贤记到吴冯氏的名下这件事他可还没有跟吴家说呢,怎么敢再送上去找骂?
转眼小半年过去了一无所获,有天他底下的一个管事过来说,他打听到尽西边过了两条河的村子里有个老秀才,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管事说:“听说名声是很好的,学问也好,就是脾气不大好。不过那走货郎说他从那个村子里走的时候,那个先生就已经年纪很大了,就是不知道现在……”
吴老爷就像抓到了一根稻草般,赶快打发了得力的管事去找那位先生,他也算小心,交待:“你们一路去,一路打听,人品一定要好,学问也一定要高。只要是个好的,就一定请回来!”
管事带着厚礼,坐着板车带着几个赶脚的就走了,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了最热的七月中旬,管事请回了一个头发牙齿都快掉光,全身的衣服就没有不打补丁的老头子。
吴老爷在大门前一见到这位先生立刻就拜了下去,用他的话说,这老先生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
因为这老头子虽然狼狈不堪,可坐在板车上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气势,腰挺得笔直,肩撑得老高,好像他不是坐在一架半破板车上,而是坐在皇宫的龙椅上,先生从眼睛缝里瞧人,带着那么股子清高味。
吴老爷在门前拜过,亲自扶着先生从板车上下来,再请先生进正堂,上茶,先试探的提了下敬贤,这老先生嗯了声,然后又提想请犬子拜在老先生门下,这人又嗯了声,吴老爷大喜,赶紧叫敬贤出来拜先生,这人让敬贤在地上跪了一刻有余才嗯了第三声,这时吴老爷让人送上束修,老先生站起来接过来,完了。
当天晚上吴老爷喝了个烂醉陪先生吃饭,拍着胸脯打着包票,先生就住在了吴家,房子下仆,一日三餐,四时节礼,一应俱全,先生喝得脸泛白,稀疏的山羊胡子上沾满油菜汤,满意点头,又嗯了一声。
皆大欢喜。
吴冯氏当天晚上知道了请来先生的事,她看起来是高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赶紧把敬贤叫过来,嘱咐他要用心跟先生学,要有出息,还给他准备了文房四宝,直把敬贤说得热泪盈眶才放他回去。
敬贤这边出门,吴冯氏的脸就塔拉下来了,坐在炕上握着手中的佛珠。
冯妈妈是吴冯氏娘家陪嫁过来的老妈妈,最得她的信任,见此景赶走屋子里的丫头后坐到炕沿上劝道:“太太,放宽心,老爷如今日日过来,这就行了,那个小子不会有大出息的。”
吴冯氏愁眉苦脸说:“……冯妈,你说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把他给弄进来?要是我不点这个头,他如今还在那个小院子里窝着呢!现在搬了进来也请了先生,眼看着就要跟敬泰齐肩了,这事我怎么想都不对劲!”
冯妈妈的脸白了白,低头小声说:“太太宽宽心,这要是不把他接过来,二姑娘现在连个名字也没有呢。再说……”她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才说,“再说,要不是太太你点了这个头,那个女的只怕也出不去!”
想起那个女的,吴冯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狠色。她冷笑道:“不过是个小孩子,还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冯妈妈干笑着劝道:“太太说的是,那小子再厉害也翻不出您的手掌心!快别想了,这瞧着都快三更了,早点歇了吧。”
伺候着吴冯氏歇下后,冯妈妈轻手轻脚的回了屋,她还不能睡,拿过针线开始补衣服,边补边想当时吴冯氏跟吴二姐在屋中聊天时,年仅六岁的吴二姐说的话:“……只要他在咱的屋子里,想怎么办还不都是咱抬抬手的事?日后日子长着呢,他现在才多大点?他就真是个天才,咱也能把他养成蠢才!”
冯妈妈心底发寒,这六岁的娃娃,她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来的?就算不是一个娘生的,那也是一个爹的亲兄弟。
冯妈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上头人的肚子里想些什么,哪里是我这老婆子该操心的?”
从那天起,冯妈妈再也没有在上房隔壁的小屋子里呆过,她总是宁愿多走两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再歇歇。
敬贤有了先生,兴奋的晚上几乎一夜没合眼,早上天不亮就从床上跳起来,坐在床边上等丫头来叫他起床,丫头婆子来叫他时倒没他吓了一跳,取笑了他一会儿,给他换了干净精神的衣裳,伺候他洗漱用饭,然后叫了个丫头领着他往前院去。
先生是男的,当然不能住到吴冯氏等女眷的后院来。
敬贤被丫头领着穿过二道门,再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从一个小侧门进去到了前院,然后在靠着夹道墙壁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见到了先生。
敬贤在哪里上课也是让吴老爷头痛的一件事。早先吴老爷在前院修了一个大院子就是准备给他的儿子们用来听课的,可是这么几年来只有敬泰一个人在里头上课,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院子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敬泰自己的院子了,跟着他伺候的男仆,还有他的先生,跟着先生的男仆都住在那个院子中了,把那个院子是占得满满的。等敬贤的先生也请回来了,吴老爷才发现敬贤没地方上课了,只好临时又找了个不常用的屋子给那个先生用。
吴老爷盘算着再盖新屋,反正这附近的地都是他的,工也有料也有,在此之前只好先委屈敬贤了。
敬贤见了先生,忍不住又拜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先生比敬泰的那个更有威严,不由得有些得意。
先生领着他先跪过圣人像后,再让敬贤跪他,站起来后归座,敬贤再拜他,他还半礼,两人这才安生坐下来。
他不发一语,像个切了嘴的葫芦般,沉默的教敬贤把书摊开,要他双手必须紧贴住身侧,腰挺直坐在椅子上,不能动。敬贤一边被戒尺打一边连蒙带猜的领会先生的意思。
又折腾这半天后,先生终于愿意坐下来讲课文了,可当他一开口,敬贤就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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