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银的明月新照,窗外冷风潇潇,裹着细雪敲打在窗扉上。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以后,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红着脸低头一看,才发现系在腰间的锦纱带早已不见踪影。
夙恒瞬移到了我面前,浅紫色的瞳仁里并无半点涟漪,却映上了殿内明辉熠熠的灯火,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好像除了他以外,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又觉得哪怕这样看他一辈子也不会腻。
纷飞的夜雪撒上了窗棂,隔着清澈透亮的琉璃窗,传来轻浅细微的沙沙声响,我轻咳一声,侧过脸同他道:“刚才不知做了什么,我的腰带好像不见了……”
“掉在了地上。”他答道。
夙恒将腰带递给我,轻薄的月光悄然过窗,将他的指尖衬得如冷玉一般。
他的手指拂过绣在腰带上的落梨花,“绣的很好。”
“真的吗?”我双眼一亮,兴致勃勃地贴过去,欢欣道:“嗯,都是我绣的。”
尔后又突然想到,他是不是早就发现这是我绣的。
夙恒侧眸看着我,“为什么绣落梨?”
我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为即将出口的解释感到丢脸,却还是分外坦诚地同他说:“因为落梨花做成的甜糕很好吃。”
他默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
夙恒一笑,我也跟着有些高兴,于是挨在他的身侧,矜持地同他表明心迹:“我听说冥界有这样一个风俗,尚未出嫁的少女常常会给心上人绣一个荷包,荷包上缝着自己的名字,一般都是青藤连理枝的样式……我想它做起来应该不难,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他并没有直接答应,转而问我道:“挽挽从前都绣过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如实回答:“从前住在傅及之原的时候,缝过鞋子和腰带。也想过要做衣服,但是扯烂了一块布也没有做成。”
夙恒将我的腰带放在了桌上,桌角堆砌的奏章足有一摞高叠,“鞋子和腰带,都是做给容瑜的?”
“对,因为……”我抬起脸将他望着,下一句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我原本想说因为那时候很穷,许多东西都买不起,所以只好自己做,但见夙恒眸色很深,有些难以捉摸,我立刻踮起脚尖亲了他。
我抬头看着他,后知后觉地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他倾身而来,靠近几分,语声低低地问我:“方才衣服沾了水,贴在身上不难受?”
他取下了我的发钗,如瀑青丝散落下来,浓密如盛开的黑莲。
我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只觉得脸颊一片滚烫,“这里是书房,假如有谁要来书房见你……”
话音才落,门口竟然真的传来了通报声。
我心头一颤,走神没有听清求见的人是谁。
寂静安谧的冬夜里,窗外落雪有声,冥司使的话音沉然如水,十分敬业地再一次通传道:“启禀君上,容瑜长老求见。”
容瑜长老求见。
像是有道惊雷劈在耳边。
我慌忙从书桌旁跑了出来,躲进了绣着江雪朗日的屏风之后。
书房的高门被缓慢推开,师父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传过来,我不知道他方才站在门外时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假如他真的听到了……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师父在朝容殿外的那片梧桐树旁,说我是一只恬不知耻的狐狸精。
我红透了双颊,心里有些委屈。
偌大的书房通亮而高敞,刻在紫晶盏上的山水画浅若秋光,悬挂于房梁的宫灯璀璨流火,我做贼心虚地侧过脸,立刻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上。
夙恒和师父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又恍然悟到他们大概是在用古梵语或者上古天语之类难懂的语言进行交流。
檀木竹纱的屏风旁边,立着一方高约一尺的紫檀木柜。
我迟疑片刻以后,双手抱膝变回了原形。
接着窝成毛球打了一个滚,成功地滚到了柜子边,再抬眸看那屏风时,果然寻不到自己的影子,只瞧得见柜子的倒影。
我心满意足地躺平,许久没见到九条蓬松又柔软的狐狸尾巴,也是有些想得慌。
虽说我从小在树林里长大,但其实没有见过别的狐狸,除了爹和娘亲以外,更没有见过别的九尾狐,这多少算是一个遗憾。
不过我还是知道一点,我们狐狸的尾巴总是长得又大又蓬松,比云棉裁成的被子还要柔软,假如是一只白狐狸,那么毛色会比冬天的雪还要白。
如果长了九条尾巴,那么把尾巴一把抱进怀里,就会非常暖和,睡觉的时候还可以当枕头,我不清楚别的狐狸喜不喜欢自己的尾巴,我自己倒真是喜欢极了。
我小的时候经常玩自己的狐狸尾巴,因为尾巴一共长了九条,所以能玩上很长时间,比如用爪子将它们并在一起,再用另一只爪子将它们分开,九条尾巴偶尔打了结,也全靠自己重新解开。
夙恒走到屏风后面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抱着九条尾巴中的一条,用雪白的狐狸爪子磨地板上的花纹。
“挽挽?”他弯身唤我。
我抬眸将他望着,与他对视了一会,又低头抱起九条毛蓬蓬的尾巴,滚到了他的脚边。
正像一个毛球。
他单膝跪地,挨在我身边摸了摸我的脑袋,指腹在我毛绒绒的耳朵后磨蹭,“和小时候长得很像。”
我伸直爪子打了个哈欠,看着自己爪子上的肉垫,矜持地摇了摇尾巴,“为什么会这么说,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在摇尾巴这个度上,我掌握得还是不够好,毕竟摇少了就像狼,摇多了就像狗,摇得恰到好处,才显得像是一只狐狸。
我等着他答复这个问题,却没有听到回音,他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将我抱进了怀里。
我心想他似乎有些话没有告诉我,又觉得从前不可能真的碰到过他,毕竟真的和他见过,我肯定会记得很清楚。
但我又忽地想到,会不会很小不记事的时候,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倘若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那是不是说明我和他之间很有缘分呢。
殿内走廊空无一人,半空中悬着几盏光影流离的水晶灯,灯辉折在白玉地板上,反耀出几道浅淡的光痕,我低头看着那些倒影,兀自安静了一小会,想问夙恒和师父说了什么,犹疑一阵还是没有问出口。
夙恒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没过多久,他低声开口道:“我问了容瑜有关你的事。”
我睁大了双眼,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句:“啊,问他这个做什么?”
我蹙眉思考了一阵,觉得师父很可能冷笑一声,这个假想的情景实在太过真实,我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夙恒脸色未变,只淡淡道:“他夸你乖巧又讨人喜欢。”
我讶然听着,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师父的风格。
依照师父的风格,他应该漫不经心地冷嘲热讽,点评的过程中夹着几声冷笑,让人听完一阵窝心和糟心。
月夜长廊静,明澈灯辉落在夙恒的眼中,与我的倒影交叠在一起,他沉默少顷,忽而道了一句:“若能早点重遇你……”
我听不懂“重遇”这两个字,抬眸定定将他望着,诚心诚意道:“不管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浅风低吟,朔月流光。
殿外仍在落雪,漫空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深夜的月景萧瑟安凉,宁静如同一方结了薄冰的湖泊。
待到天色微亮,我伏在夙恒的身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君上,你今天还要上早朝……”话才说完便觉得困,又道:“我等你回来。”
他静默片刻,伸手揽着我的后背,“今晚是冥界的灯元节,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我下意识地挨紧他,隔了半晌,轻声道:“只要有你在。”
虽然觉得又困又累,这一觉却睡得很浅,夙恒离开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他的衣摆拂过地板的声音。
午后的日色极暖,天空澄蓝如一汪碧水。
我披着衣服从浴池走出来,光着脚走了窗户边,却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呜咽声。
殿内比殿外暖和许多,只披一件衣裳也不会觉得冷,琉璃窗上蒙了一层薄透的水雾,日光轻暖,雾色迷蒙,映着影影绰绰的雪地和天空。
推开窗扇以后,我震惊地看见了我家二狗。
我家二狗一身的雪还没化掉,双眼亮如繁星地将我看着,尾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头上的饭盆里似乎……
还有一条冻得硬邦邦的鲤鱼。
我依稀记得昨日那片镜湖下,好像真的有几条来回游曳的肥鲤鱼,不由怔怔然问道:“这条鱼是送给我的吗?”
二狗头顶饭盆跑了过来,两只前爪搭上窗台,雾蒙蒙的大眼睛更亮了几分。
我立刻领会了二狗的意思,端起它头上的饭盆,由衷赞许道:“不愧是二狗亲爪捞上来的鲤鱼,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话中停顿一下,又接着道:“一定比重明鸟捉的野鸡好吃。”
最后又不吝言辞地肯定了它的地位:“祥瑞麒麟真是最好的仙兽了。”
二狗欢实地刨了刨爪子,头顶两只金色的犄角比太阳还灿烂。
而后它仿佛乍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直挺挺地卧倒在地上,粉红色的舌头横歪了一半,目光呆滞地凝望天空,一副快要歇菜挂掉的样子。
我着实一惊,又问:“你这是在学谁?”
二狗立刻从原地跳起,忽然将下巴抬得特别高,眼神也变得特别倨傲,漆黑的鼻孔都快要昂到天上去。
我端着饭盆的手抖了抖,反应过来:“是那只白泽吗?”
它重重地点头,又使劲地摇头,眼里有茫然的浅光。
硬邦邦的鲤鱼摔到了雪地上,我轻声问它:“你的意思是那只白泽快要死了?”
二狗呜咽了一声。
我穿好衣服从冥殿奔出来以后,跟着二狗腾云飞向西南方的森林。
雪令曾经和我提过,师父还没当上冥洲王城的长老时,常在冥界的八荒十六洲游荡,那时他就已经养了白泽神兽,不过每次出门之前,总会把白泽寄养在别人家的马厩里。
于是这只白泽小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一匹马。
这其实是一件有点悲伤的事,就好比假如我觉得自己是一匹狼,那么习性肯定会偏离狐狸,也表现不出狐狸应该有的样子。
不过白泽的模样也确实和马有些像,不过头上有一只不容忽视的金角,四蹄和尾巴也长得更加标致,总之是很受神仙喜欢的样子,我和二狗找到白泽的那一瞬,它就像一匹普通的马一样,四蹄伸的笔直,侧卧在堆砌厚实的雪地中。
昨晚的雪几乎下了整夜,林中白雪积得很深,将它的身子埋了将近一半。
我被这惨状惊了一跳,脚下被灰石绊了一跤,跟着踉跄了一步,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白泽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看见是我以后,眼中的明光卒然熄灭。
我团起云朵要带它走的时候,它哀鸣一声,蹄子上裂开的伤口绷出血来,染红了白如棉絮的新雪。
我侧目看它一眼,“还在等师父来找你吗?”
净空澄澈,天光格外高远,远处吹来一阵瑟寒的风,带着昨夜的轻雪缓缓兜洒在裙摆上。
“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晚上了……”我扒开压在白泽身上的雪,用云朵将它包起来,“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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