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柔小时候最爱吃金乳糕和蜜酥卷。
金乳糕是用牛乳煮沸,点醋,像做豆腐一样,让牛乳渐渐凝固,沥干水分,以帛裹,压实,再上锅蒸一刻钟,出蒸笼后浇上蜂蜜。
食之既有牛乳的浓郁和香甜,又豆腐的嫩滑,爽溜可口。
而蜜酥卷是用蜂蜜、酥油和面,制作的时候七次折卷,加黑芝麻的炸制成点心,口感极其酥脆。
当年张曼兰还没有走丢的时候,和江柔几乎天天腻在一起玩儿,张姚氏馆子里不忙的时候,就把这两道点心做来给两个小女孩儿当零嘴。
后来张曼兰走丢了,她就再没做过,江柔也再没有吃过。
想到走丢的女儿,张姚氏眼睛里忍不住含了泪水,心酸不已。
正在厨房忙活着,突然听到院子里的小安安哇的一声哭了,然后是江柔惊慌提高的声音,“你们做什么?”
似乎是对院子外面的人说的。
张姚氏心里一沉,赶紧抹干净了眼泪花儿,擦干净了手,着急忙慌的从厨房里出来。
一出来就见江柔把小安安从学步车抱到怀里,心疼的轻声低哄,而院子的矮篱笆外面,围着一群八九岁的小孩儿,手里拿着夏天存下来的苞米梗,往小安安身上丢。
院子里的地上,已经丢了一大堆。
苞米梗虽然轻,也砸不疼人,但还是吓着了小安安。
江柔抱着孩子,躲进内屋,站在门口有些愤怒的跟着外面的小孩儿讲道理,“你们怎么能欺负小孩子呢?他还那么小,你们会砸伤他的!”
可惜,她原本就是个温柔的性子,发起怒来也不怎么具有威慑力,那群小孩子根本就不怕她,反而对着她做鬼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好欺负,那群小孩子做完了鬼脸不但没走,反而站在篱笆外撅着屁股对她摇,摆出一个‘你来打我呀’的姿势。
一边摇还一边吐着舌头,“略略略~”
江柔不会骂人,更不会骂小孩子,涨红了连半响说都不出一个字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其中一个稍大的小孩子见她的模样,胆子更大了,直接朝着江柔的面门丢了一个苞米梗,大笑着对伙伴说:“我娘说这村头的小寡妇不检点,那个孩子是她跟野男人生的野种!”
有年纪稍小一点的孩子问:“虎子哥,什么是野种啊?”
那叫虎子的小孩儿得意的向江柔的方向瞟了一眼,大声说:“野种就是奸夫**做不要脸的事生的种!”
小孩儿又问:“他们为什么要做不要脸的事啊?”
虎子说:“因为奸夫要给**银子,给了银子,**就给奸夫做不要脸的事!”
小孩儿不耻下问:“你怎么知道有奸夫给她银子了?”
虎子又说:“我娘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们家都没有种地,还天天有钱花,肯定是野男人给的银子!她们俩还成天往襄阳城里跑,肯定是去跟野男人私会去了!”
说完了,虎子似乎觉得解释得不够完美,又接着道:“我娘还说,说她家连个男人都没有,居然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说不准也是野男人不要的野种!”
这一唱一和,配合得相当好,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些污言秽语,是从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江柔抱着小安安,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她嘴笨,又不知道怎么跟孩子掰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只能听着这群孩子说着下流的话,在她面前对她千般诋毁。
简直眼泪都要气出来了。
世人都说人之初,性本善。
其实也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
孩子的话其实最毒。
人生下来,不知礼法教条,不知是非对错,在日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才学习着这个世界的规矩和法则,披上美好的外皮,压抑束缚着自己内心的恶。
可是在最初还是孩子的时候,辨不得善恶,是非由他人传达,世界观由他人塑造,最终长成什么样,全看大人如何教育。
虎子受了娘亲的唆使,在说话不用负责任的年纪,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姐姐,和一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他不明白自己的话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所以毫无心理负担。
张姚氏性子不泼辣,可是也是吃不得亏的。
她可没有江柔温吞!
这些小孩子她认识,是村里的小孩,平时就爬坡上坎,没个消停,皮得很!
从厨房出来,刚好看见这群小孩在欺负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两大步跨进院子,捡起地上的苞米梗对着虎子就丢过去,毫不客气的骂了回去,“没教养的小屁孩儿,我家孩子没爹,你们是有爹生没爹教!”
那群小孩儿见来了帮手,还是个不好惹的帮手,瞬间就大喊大叫着一哄而散。
张姚氏见小孩儿都哄散干净了,才急着跑去江柔跟前,先检查了小安安,再检查了江柔,担忧得很,“小柔,没伤着吧?”
江柔木木的抱着孩子,眼圈红红的看着张姚氏,“我没事。”
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荡妇,心里委屈极了。
沈十三一直是江柔心头的一根刺。
现在有人捏着这根刺,把它抽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喊疼,又狠狠的插进去。
当初她从沈府离开的时候,确实接了郭尧给的银子。
她的卖身钱……
张姚氏拍着她的背,心疼的安慰她,“没事啊小柔,这群有娘生没娘教的小东西,下次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江柔看见张姚氏眼里的心疼,不想她担心,擦干了眼泪,耸了耸鼻尖,笑着说:“好香啊,大娘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她眼睛还很湿润,鼻尖也都是红的,明明委屈得不得了,还要装着没事,反过来不让自己担心,张姚氏很心疼。
可是也没有办法,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我做了金乳糕和蜜酥卷,马上就好了。”
江柔很惊讶,“金乳糕和蜜酥卷?”
她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吃过了。
自从张曼兰失踪了之后。
张姚氏笑着点头,爱怜的把她的碎发别到耳边,“是啊,金乳糕和蜜酥卷,大娘知道你喜欢吃,来尝尝吧!”
江柔有些怔愣,片刻后回神,“嗯。”然后抱着小安安跟张姚氏一起去了厨房。
刚刚被熊孩子败了心情,江柔的胃口也不是很好,但又不忍心拂了张姚氏的好意,于是硬是两样糕点都吃了好几块才停下来。
肚子有些撑了。
也没再准备吃中饭,便架好绣架,绣余向烟要的绣品。
张姚氏看她心情还有些低落,也不再拿霍清的事情去烦她,收拾了院子,坐在她身边给小安安缝小衣服。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江柔刺双面绣正刺得认真,张姚氏想着她今天中午就只往肚子里填了两块儿糕点,现在怕是饿了,就去厨房做了晚饭。
厨房熄火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夜的星空很好,张姚氏想了想,就在桌上点了蜡烛,把桌子摆在了院子里。
对着星空美景,人的心情也能舒畅一点。
她喊江柔吃饭,江柔才发现已经这么晚了。
张姚氏在她的绣架旁点了好几盏灯烛,可是刺绣是个细致活儿,特别费眼睛,江柔一歇下来,觉得眼前都有些泛花重影。
她揉了揉眼睛,才觉得世界清楚了些,去到院子里。
隆冬的天气干燥,星空也很美,繁星缀满了整片天空,偶尔有一两颗特别亮的,一闪一闪,像调皮的小眼睛。
娘亲曾经和她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江柔想,这满天繁星,肯定会有一颗是张相公吧!
那个总是笑得和蔼的、曼兰的爹爹。
厨房里还有碗筷没有拿出来,张姚氏还在忙活,江柔就去厨房给她打下手。
洗好的碗筷拿出来,刚刚放下,黑夜里走出来两个男人。
她仔细一看,两个男人还牵着两个小孩儿。
正是白天里被张姚氏骂走的虎子和另一个小孩儿。
江柔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入了夜,牵着两个白天跟她们绊了嘴的小孩儿,来势汹汹,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两个男人一脸凶恶的表情,她不觉得是来道歉的。
男人气势汹汹的进了小院儿,进来也不先打个招呼,直接对着江柔就开始吼:“我家孩儿说你们今天欺负他们了?还拿苞米梗丢他?”
江柔一听,差点没气晕。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把头一养,据理力争,“是你家孩子先胡说八道,也是他们先用苞米梗砸我们的!”
她身子纤弱,声音也小,跟两个庄稼汉讲道理,明显是讲不赢的。
这时,厨房内的张姚氏也听见动静,急急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一看到两个男人手里牵的孩子,以及他们来者不善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她走上前去,把江柔拉到自己身后,盯着那两个庄稼汉,毫不示弱,“你们想干什么?”
庄稼汉甲比她更横,直接把自家孩子往张姚氏面前一推,红口黄牙的就把问题往严重了说:“我家孩儿说你们打他!”
庄稼汉乙也把手里牵的孩子往前面一推,“还有我家的,也说你们打了他!”
那两个孩子把脖子一缩,一脸怕怕的样子,像是白天里真的被欺负惨了一样。
两个庄稼汉问:“儿子,她们是不是打你了?”
两个孩子弱弱的点头。
张姚氏一看,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指着两个小孩儿就骂起来了,“小小年纪不学好,专门撒谎,白天是我们先打你的吗?明明是你先骂我们的!”
她就朝这小孩儿丢了一个苞米梗,还没砸到!
那个叫虎子的小孩儿‘噌’的一下藏到庄稼汉甲的背后,探出一个脑袋,咕哝道:“我没有骂你们。”
看起来乖极了。
简直就是三好乖宝宝!
张姚氏就没见过这样撒谎都不带眨眼的小孩儿,对着他大声道:“明明是你们先骂我们的!”
那庄稼汉嘴一咧,出口就是脏话,“放屁,我家孩儿平时就乖得不得了,根本不会骂人,他骂你们什么了?你倒是说说!你今天要是乱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跟白天张姚氏对江柔说的话一模一样,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维护儿子的好父亲!
张姚氏气红了脸,一股脑儿的就把白天虎子说的混账话倒了出来,“你儿子骂我们是娼妇,说我们勾搭野男人,骂我儿子是野种,还拿苞米梗丢我儿子!”
末了她冷笑两声,“你儿子说,这些都是他娘说的!”
两个庄稼汉似乎一窒,像背地里说人坏话,被人当场撞个正着的小八婆一样,顿时理亏得不得了。
但仅仅是片刻,他们的声音就又大了起来,很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孩子说的话,哪里能当真?再说了,我看就是你这泼妇胡说八道,诬赖我儿子的!”
张姚氏被这两个人没脸没皮的精神打败了,反而冷静了下来,哼了一声,“是不是诬赖,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江柔也学着张姚氏的模样说:“是不是诬赖,你们自己清楚!”
只可惜,她虽然已经尽力了,但说得还是不怎么有气势。
月光下,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对峙着,一个都不肯让步,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燃过了大半,两颗豆大的烛火在风中跳跃,暖黄色的火光映在两个女人的脸上,照得人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起来。
两个庄稼汉的眼神一暗,气氛似乎已经有些变了。
江柔敏感的察觉不对,拉着张姚氏后退了一小步。
这时,庄稼汉甲对虎子说:“儿子,带着小龙回去找娘,爹和叔给你们出气!”
虎子乖巧的‘哦’了一声,和小龙手拉手的跟着月亮的方向回了家。
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张姚氏也察觉有点不对,她和江柔步步后退,警惕的看着他们,“你,你们想干什么?”
庄稼汉甲似乎撕下了好爸爸的面具,狞笑了一声,“你说的对!你们两个小娼妇,这话就是我们教的!”
张姚氏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们!”
庄稼汉乙也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们两个女人平时往襄阳城里跑得恁勤快,不愁吃不愁穿的,不晓得是去勾引哪个大款了咧!做的什么勾当真以为我们村儿里的人不知道吗?不过是里正好心留你们罢了!败坏我们村民风的骚货!”
张姚氏也不管他们满嘴都说了什么比粪还臭的话,指着外面开始赶人,“你们出去!这是我们的家!”
庄稼汉甲说:“你们的家?明明是我们村里的房子!”
江柔也怕,她拉着张姚氏,大声吼他们:“这房子我用银子买了的!”
两个庄稼汉对视一笑,下流的说:“银子?不知道是伺候哪个奸夫来的肮脏钱,还好意思说银子?”
江柔一天之内几次三番被人中伤,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的对着他们吼:“你们才肮脏,就算我肮脏,也比你们干净千百倍!”
她从小是个温柔的乖娃娃,骂起人来也没什么词,只能说着最苍白无力的句子。庄稼汉甲搓着手向她靠近,脸上的表情很淫荡,“既然你说我们肮脏,今天就肮脏给你看看,反正也是被人玩儿烂了的破鞋,与其白便宜别人,还不如让我们哥儿俩爽快爽快,你说是吧,长胜?”
最后一句,是对着庄稼汉乙说的。
那个叫长胜的庄稼汉眼神也猥琐了起来,“哥说得是,寡妇么,玩儿玩儿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
江柔的声音都变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你们赶紧走!不然我就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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