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圣钧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目光微凉里带着怒意,却是一句话也不想,我满腔的仇恨在他进来的瞬间又迫使自己压制在心底。
他怎会怀疑我的六姐?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查过我。
可五年前我从南秦来到西楚的时候南宫翌都是暗中帮我造假的,他即便是去掖庭局查,也不会知晓我现在的身份是假的。可事实告诉我,他不然是真的查过,并且还查到了别的。
比如,我并不是西楚人,而是来自东陵。
他竟还查到我出自东陵皇室!
我甚至还记得两年前,他把我打发至尚寝局商司设时的情形,掖庭局的公公带了几个宫女来给我挑,说是给我的女史,我挑来挑去留下了卷丹。现下想来,他既能如此高瞻远瞩,想必那时候的宫女们,随便我挑哪个,她都会是殷圣钧的人!
如此不动声色,密不透风的殷圣钧徒然叫我害怕起来。
我若在此刻跟他撕破脸皮,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我还有什么筹码跟他斗?
还有,玉宁哥哥眼下不知道怎么样了,去了哪里?
只要他没落在殷圣钧的手上,我便不能死。他说过的,东陵皇族,我已是最后一脉,绝不让人看了笑话!
可是,殷圣钧,你喜欢我六姐的事是真的吗?
真的吗?
肩头的痛仿佛越来越甚,我见他张了口欲说话,此刻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捂着肩头闷闷一哼直接装晕了。
怕自己忍不住就和他摊牌了,所以这个时候我最好什么话也不要说。
他的脸色一变,倾身便扶住了我:“商枝!”
“啊,小姐……”卷丹的声音惊讶地传来,耳畔蓦地响起殷圣钧愤怒的声音:“杵着干什么?还不去把太医给朕叫来!”
卷丹的脚步声很快就远了,珠帘猛烈碰撞的声响也渐渐散了。
殷圣钧并未扶我躺下,而是小心将我抱在他的怀里,片刻,才闻得他叹息道:“告诉朕,到底要朕怎样,你才肯把心放在朕的身上?”
他的话语里,明明白白的嫉妒,我知道他嫉妒什么,也知道他嫉妒谁。
可是殷圣钧,你的话是真心的吗?
他不再说话,只是越发小心翼翼地抱着我,生怕将我弄痛似的。
外头的门悄然开了,我以为太医来了,却不想冷不丁听到沈又宸的声音:“皇上,那边的事……”
“晚上再去。”殷圣钧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沈又宸的话,那一个缄了口,似乎是站了会儿,这才听到他转身的声音。没想到殷圣钧却又道,“朕记得朕警告过你,不许靠近她一丈以内!”
沈又宸止住了步子,话语里似有不悦:“末将以为她想行刺皇上,所以才……”他的声音轻了,似乎不愿再说下去。
殷圣钧深吸了口气,才道:“不管她做什么,她的事,日后你别管。”
“皇上,您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正是因为朕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才不许你管!这是朕同她之间的事!”
“皇上……”
“出去。”语气骤然一冷,便是不想再听到沈又宸说话了。
沈又宸到底是出去了,虽没有看见,可我大约也能猜到他那黑到极致的脸色了。
后来卷丹带着太医来了,太医看过之后说是我肩上的伤势极重,会痛也是难免,索性没伤及筋骨,好好休养便无大碍。
他让太医和卷丹都出去,又抱着我坐了好久,才轻轻将我放下,细心地掖好被角。
我还以为他这是要走了,却并没听到他起身的声音。
静谧的内室,轻溢在龙涎香中的紫罗香气一点点地重了起来,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始终坐在我的床边。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
我不敢动,只能如旧躺着。
不知为何,我仿佛有些相信他真的喜欢我六姐了,他当我六姐真是他的妻子,他会如寻常人家的丈夫一样守护自己的女人。
藏于被衾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遥想那时候,六姐如何都不愿嫁,我还偷溜出宫去帮她搬救兵……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止不住鼻子一酸,有泪自眼角滑出。
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如果我也劝六姐嫁给殷圣钧,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略带粗糙的指腹轻轻滑过我的脸颊,话语带着心疼:“怎么哭了?是痛吗?”
我仍是不说话,他悠悠一叹,低俯下身来,柔软的唇触及我的额角,叹息着道:“若是可以,朕愿替你承受一切的痛。”
心口似有重物钝落,窒息般的难受。
我东陵千万条性命,殷圣钧,你还承受得起吗?
…………
后来的后来,殷圣钧是何时离开的我已记不清了。卷丹进来的时候见我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鲛绡帐顶,她忙吃惊地上前来,小心翼翼问我怎么了。
我已经想通了,殷圣钧既然以为我是六姐,他就一定会想知道“德阳”出现在西楚的原因,所以我的身边一定会有他的人。
不是卷丹,也会是别人。
既然这件事他不说破,我就该聪明得不要去捅破。
于是,我尝试着对卷丹笑了,卷丹满脸的紧张终于也松了,她小心扶我起来道:“小姐一定是饿了,皇上走的时候吩咐了,厨房吃的一定要随侍备着。”
不一会儿,丫环便送来了吃的。
卷丹喂我吃了些。
我绞尽脑汁想了话题与她聊:“原本,不是该今天大婚吗?”
卷丹眼底略有震惊,随即摇头道:“小姐都昏睡了两天了,大婚的日子过了。”
是吗?我忙坐直了身子:“那外头……”皇帝大婚的事一拖再拖,岂不叫全天下人都看着笑话?
卷丹却是笑着安慰我道:“小姐放心,皇上都安排好了,对外说是小姐为救圣驾受了伤,眼下全西楚的人都称赞小姐是位女中豪杰呢!”
我不觉蹙眉,殷圣钧为了立我为后,竟连这种“好事”也往我身上推?
一连三日,我都没有再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听到“宝春堂”三个字,就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知道是殷圣钧打算压下来了,就像当初瑶华公主失踪的那件事一样。
可我更清楚,宝春堂一定不存在了。
但只要薛玉宁不在殷圣钧手中,那么此事,我也会绝口不提。其实换个角度想一想,他把我当成我六姐,那么对薛玉宁会有那么强烈的嫉妒与恨也是理所应当,毕竟他也是个男人。
我不自觉地一笑。
“小姐笑什么?”卷丹见我笑的时候她的心情也会很好。
这几日空的时候我和卷丹还是会同从前一样闲话聊天,表面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变。
我将一缕乌发卷在纤细手指上,低头细细地拨弄着,话说得漫不经心:“你去和皇上说,我已经习惯降香伺候了。”
没想到傍晚的时候,全公公竟真的将降香给我送来了。
其实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心底着实没底,我不知道降香是否还活着。而眼下她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我越发地看不透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了。
夜里,独留下降香一人在内室,我坐在床上一手拉着降香的手,目光直直看着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说殷圣钧是聪明的,他知道我会防备他,故意这样安排,特意让全公公来告诉我说是特意为我选的宫女,好让我心中生疑。其实那个眼线,他两年前就已安排妥当……
先前只知道他铁腕狠辣的手段,到如今我才知这个男子的城府竟然也这样深。
祸莫大於轻敌,这一局,我输掉了全部。
降香在我的手心写道:没事吧?
我笑着点点头:“没事,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
她摇头,随即又写:皇上没有责备。
我暗自一笑,殷圣钧真是明察秋毫,知道降香是无辜的。
降香又道:皇上每日都来看小姐。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见他来过,他何时来的?
手心一凉:晚上。
晚上?那便是等我睡着之后……
从前我对殷圣钧全是恨,如今见他心中难免惧怕,不敢面对的那个人不该是我吗?他又为何要晚上来?
我心中愤愤,又逢降香写“皇上在乎小姐”,心中更是不平静,便转口道:“这次的事一定吓到你了吧?”
她却是摇头:奴婢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怕。
她一说我才又想起她之前的遭遇来,心里难免唏嘘。
降香陪了我一会儿便替我熄了灯出去,我独自躺在床上忽然就没了睡意。
自然而然便想起降香的话,似乎在潜意识里我有些想看看殷圣钧是不是真的在大晚上来相府。
睁大了眼睛侧身看向朦胧鲛绡帐外,整整一夜,他没有来。
直到卷丹和降香推门进来伺候我梳洗,我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傻,我怎么就相信了呢?
降香替我上妆的时候吃了一惊,卷丹凑上来便惊叫道:“小姐昨晚做了什么?怎的眼袋这样肿,连眼睛里都起了红丝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蹙眉心想,不过是一晚上没睡而已,有那么严重吗?
我笑着道:“没事,反正也不出去见人。”
卷丹却道:“谁说的?沈小姐一早来了,正在外面候着呢!”
这我倒是吃了一惊,沈宸来了?她来做什么?悄然看了降香一眼,她一脸茫然地冲我摇摇头,随即在我手心写:见吗?
我思忖着想了想,最终还是打算见一见。
若我真和殷圣钧情投意合的话,沈宸可算是实打实的一个情敌呢!
两个宫女给我好好地梳妆打扮一番,这才出去见人。
破开珠帘出去,见沈宸静静坐在桌边,面前的茶水却是一口未动。我叫了她一声“沈小姐”,她这才抬起头来,忙起了身与我见礼。我笑着迎上去请她坐下,手背触及茶壶,蹙眉道:“茶凉了,卷丹,下去换一壶。”
沈宸却道:“茶就不必了,我……”
我径直打断她的话,笑着道:“奉茶是待客之道,我出身虽不如沈小姐,可这个道理还是知道的。”
她看我的神色里有一丝惊讶,华美瞳眸悄然一缩。
只消一眼,我便确定,沈宸也是知道我“德阳公主”的身份的。
沈家的人都知道。
看来这中间还真的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殷圣钧竟这样相信沈家的人……
卷丹应声下去了,沈宸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这才又看向我,道:“我是替又宸来道歉的,原该是早几日来的,只是听说姑娘伤的重,下不了床,皇上也怕打扰姑娘养伤,所以就耽搁到了今日。”
我好脾气地笑着:“也没什么可道歉的,沈将军只是忠心为主。”
沈宸有些尴尬:“舍弟不知轻重,好在姑娘大度。哦,这是送给姑娘大婚的贺礼,还有这些是给殿下的。”
我睨了丫环拿上来的一堆锦盒,里头是什么东西不是我好奇的,反正都是好东西。丫环放下就退出去,我的目光直落在沈宸的脸上,启唇道:“沈小姐也很大度。”她微微一愣,我起了身行至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我要嫁给皇上了,沈小姐心里真的高兴吗?”
她握紧锦帕的手指倏然一紧,震惊地抬眸看着我。我冲她笑一笑,她的面色略有凝重,片刻,才道:“皇上心里是高兴的。”
卷丹换了热茶回来了,才给她沏了茶,她便起身道:“我还有事,姑娘好好休息吧。”
我没有留她,站在门口看着她带着丫环匆匆离去。
卷丹疑惑地问:“这沈小姐怎么突然就走了?”
我不答,沈宸一口一个皇上,果真是个痴情女子。指腹轻轻滑过门框,我略一笑,只可惜,殷圣钧却要娶我。
谁说不是呢?世上有情人,本就没有多少能终成眷属的。
午后,乌云密布,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直到天黑也不见停。
卷丹劝我早早上了床,前一晚没睡,我在床上躺了会儿便起了睡意。
夜里朦朦胧胧地睡着,也不知隔了多久,外头的风似乎越发地大了,窗户被“啪”的吹开,我一下子被惊醒,撑着坐起来,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前。而方才分明被吹开的窗户早已被关得严严实实。
“谁?”我一把掀起纱帐,警觉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有外间还点着一盏琉璃灯,里头的光线暗沉,我看不清那人的脸。
他却一步步朝我走来,黑暗中那道声音尤为低沉:“是朕。”
殷圣钧?
我到底是吃了一惊,忽而又想起了降香的话,昨晚等了他一夜也不见他来,今夜外头还下着雨呢,他竟然就来了。
自那日的事后,我同他还是头一次说上话。
他径直在我床榻边坐下,我抓着被褥的手指猛地收紧,下意识地往里面靠了靠。
他没有再说话,气愤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尴尬,良久,才见他起了身,道:“睡吧,朕回去了。”
眼看着他行至珠帘前,我深吸了口气脱口叫住他:“皇上。”
他的步子蓦地止住,回头朝我看来。我的心“砰砰”的跳着,既然选择了留下来,那便该结束今时今日的局面。
我试着拿今日从丞相那听来的事情问他:“听说钦天监算不好日子?”
说是年前大婚,诸事不宜。
没想到他却是轻嗤笑道:“朕从来不信这个。”
我一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迟疑了下,终是再次朝我走来,于床边坐下,开口道:“过去的事朕打算既往不咎,只要你答应从此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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