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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莲释

镇魂调 时久 6525 2021-04-02 20:06

  李林甫连续制造冤狱,所陷者都是他看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先后有韦坚、杨慎矜、王忠嗣等,或死或贬,都一一驱出他的视野。然而最让他睡不安枕的人物——东宫太子,却始终没有动摇得了。李林甫遂以肃清吏治为名在长安专设推事院,又见杨昭有掖庭之亲,出入宫禁,皇帝多纳其言,曾多次为他办事称他心意,便举荐为御史,同时重用酷吏罗希奭和吉温等共谋事。杨昭等人当然感激李林甫知遇之恩,案件凡是和太子略有关系的都要大做文章,苛酷审查,半年之间有上百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但是太子本人谨慎小心,皇帝面前又有说得上话的人帮他,杨昭等所发的案子都是琐碎小事,才能安然度过。

  莲静玩着手中的石头,抛起又接住,眉梢微微扬起。杨昭这年余里不断加官进爵,度支如给事中,刑劾如御史中丞,据说已经身兼十五个职务之多。一方面以聚敛取悦皇帝,另一方面以兴狱讨好李林甫,才会升迁得这么快,哪一边都是少不了的。

  石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其实以自己所知所见所闻,早能断定杨昭是什么样的人物了,他这样的行径一点都不意外。纵然他曾经救过自己,也未必是出于好意——实际上莲静始终没有弄明白杨昭救他有什么目的,就像他现在也不明白,杨昭这样把他关在牢里不上报处置,一年多了,他到底要做什么?如果说他是忘了这回事,又不太像,偶尔他还是会过来转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昨天他就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一直这样关着你也未尝不好,只是无趣得很,等得人着急。”然后故意与他为难,找着一个借口,蛮横地将他打了二十大棍。

  莲静倒不怕杖刑,也不会觉得无趣,只前年年末着急了一下,但那时新入狱未久,眼看着木已成舟挽救不及,只好罢了。这两年之内,都几乎不会有什么大事了。

  那是在年底任命高仙芝为安西四镇节度使、征原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入朝之后,李林甫为杜绝边帅功高者入相,上奏称胡人比文臣勇猛善战,又出身低贱难结成党羽,略加恩惠便可为朝廷卖命,因而请以胡人为边将。从此边陲各镇节度使都开始任用胡人,安禄山尤其受到皇帝器重,拥兵在手雄霸一方,必成外重内轻、尾大不掉之势,后患无穷。

  莲静皱起眉,扔了手中石子。纵然不在狱中,以己之力,如何与李林甫抗衡?皇帝对安禄山深信不疑,再加上李林甫撺掇,谁能说得上话?

  他忽然感觉有些疲惫,心想真如杨昭所说,就这样一直关在狱中未必不好,就不必去想这些非自己力所能及、却不得不面对的烦心事了。

  他往床上一躺,正想小睡一下,忽然听到外头街上一阵嘈杂喧闹,有官兵凶悍的呼喝道:“相爷路过,快快让道!”街上人群纷纷收拾东西避让,鸡飞狗跳。这是李林甫要从此经过,金吾卫为他肃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处事,辅佐君王,不因位高权重而骄矜炫耀,出行时扈从不过寥寥数人,民众也不必特意回避让道。李林甫与人结怨无数,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带百余名士兵保护,并让金吾卫提前肃清街道,前后百步之内不许旁人靠近。

  不一会儿街上便静悄悄不闻人声,只听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响和肩舆晃动的咯吱声,到近处时停了下来,几个人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便往推事院中来。

  李林甫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片刻之后,就看到几名侍卫拥簇着李林甫进了后院牢狱,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杨昭,边走边向李林甫诉说着什么,脸上表情似乎是十分为难。莲静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动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指挥狱卒杖责他时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还想凑出去看清楚一点,李林甫一行人却往他这边走来,莲静刚来得及退回去坐到床上,众人已到跟前。李林甫盯着莲静上下打量,莲静顿了一下,还是起身对他行了礼。

  杨昭道:“相爷你看,他昨日刚受二十大板,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护佑。”

  李林甫观察一阵,转问看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么?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相爷,他昨夜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是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二十大板,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中丞,怎不行动?”

  杨昭回道:“回相爷,下官是……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相爷,自从发现吉镇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有不安。昨日吉镇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二十。说出来不怕相爷耻笑,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镇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有神明庇护,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中丞怎会因此而畏首畏尾。”

  杨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发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下官正是用左手掷的令牌,吉镇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而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而烧毁的树木一般。

  莲静大吃一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也是大惊,心中忐忑起来。他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莲静以术法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玄乎,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心下也打起小鼓。

  杨昭又道:“仙人明示,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中丞之见,该如何处置吉镇安呢?”

  杨昭惶恐低首:“下官位份低微,若处置不当,仙人仍要怪罪。还请相爷指示。”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这这、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莲静一眼,强自镇定,“吉……莲静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中丞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罢,别亏待了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完,借口有事务要办匆忙离去。

  杨昭追道:“相爷,这难题可叫下官怎么办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舆离开。

  莲静看他左手伤重不得稍动,行走不便,心里颇不是滋味。

  此时正逢群臣为皇帝上尊号,因李林甫没点头,迟迟未呈上。第二日李林甫便会同群臣拟定尊号,闰六月丙寅,上尊号为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杨昭消了莲静案卷,借大赦之机将他放了出来。

  一年半不出来,外头的街面都变了样子。原本这条街附近十分繁华,自从置了推事院,平民百姓从此经过的便少了。晌午时分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却冷冷清清,只三两个过路人。

  推事院门前是个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条大道。莲静出了大门,忽地茫然起来,不知该往哪条路走。如今他可算是举目无亲,自己又没有私宅,出了监狱连个去处都没有了。这会儿是身无分文,中午饭还不知道在哪里。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么驻步不前了?难道是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临别竟还有些留恋此中人物?还是太久闭门不出,忘了该往哪里走?”杨昭的谑语从身后传来。他的胳膊用绷带包扎了,藏在袖子里。

  莲静愣愣地看着面前三条岔路,默不做声。杨昭走到莲静身侧,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该走这边。”

  莲静转首看他:“为何我要走这条?”

  “从中间走,去皇城最近。”

  莲静挑眉:“杨中丞怎知我要去宫禁皇城?我现在可是无官无职,一介布衣。”

  杨昭也转过来盯着他,不答反问:“难道居士想去的不是宫禁皇城么?”

  两人对视片刻,杨昭忽然一笑,打破僵持:“纵使居士想去的不是皇城,今日也要劳烦居士走一趟。陛下有口谕,让下官带居士进宫面圣。”

  莲静诧异:“陛下?要见我?”早该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算记得,他也是杨慎矜案的人犯,皇帝必然不喜,怎么还特意召见?

  杨昭道:“陛下也听闻居士异能,不死不伤,神明庇佑,以为奇罕,所以特命召见。”

  莲静心中疑惑,不过圣命难违,便对杨昭道:“有劳杨中丞引见。”便要举步往中间那条大道上走。

  杨昭制止:“居士乃陛下亲邀的贵客,怎么能徒步行走呢?”叫过亲随把他的车马唤出来,“居士请上车。”

  莲静推辞道:“杨中丞是朝廷命官,小人小人不过庶子百姓,怎么能坐中丞的车舆?何况中丞身上还有伤,小人小人万万担待不起。”

  杨昭顺水推舟:“这辆车足够宽敞,居士不如与下官同坐。下官对居士也敬佩仰慕得很,正有很多疑惑要请居士指点解答呢!”他挥了挥受伤的左臂。

  莲静本不愿意,看到他的伤臂忽地心软下来,竟点头答应了。两人一同上车,并排坐着,果然还很宽敞。莲静不由想起去年正月里也曾和他一同乘车,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剑,这回左臂又灼伤,都是因为救自己。不管杨昭此人与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却是抹煞不了的。莲静低头看他搁在膝盖上的伤臂,轻声道:“……多谢。”

  “谢我什么?”杨昭明知故问。

  莲静不答,抓过他的手臂来卷起袖子,却见绷带裹得很粗糙,上头血迹斑斑。他皱起眉,小心地解开绷带,只见伤口焦灰与血水混在一起,狰狞可怖。“你没看大夫吗?怎么弄成这样?”

  杨昭抽回胳膊,胡乱绑起绷带,放下袖子挡住:“一点皮外伤,大夫一诊便知缘由。李林甫狡诈奸猾,疑心又重,还是谨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医治,这么大片的烫伤若是腐烂化脓就难以收拾了!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吗?”

  杨昭静静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莲静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你为救我出此下策,实在是……犯不着。若是因此让你残废,我岂不是要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负疚终身。”

  “值得的。”

  莲静一时未弄明白他这句答非所问的话,随即醒悟过来,心下略一浮动,杨昭却又笑了:“一条胳膊换一条人命,还是很划得来呀,何况只是伤一点皮肉。”他的语气轻松得好似在说笑,“而且,莲静,你忘了么,你可是曾经差点把我这整条胳膊都砍下来。那时我也是为了救你,可没见你有半点内疚。”

  莲静默然不语。外头有些喧闹,他掀开布帘看了看,问车夫:“这位大哥,我们是要从西市穿过去么?”

  车夫答道:“从西市走要省许多路,就是人多嘈杂。您若不喜吵闹,改道绕行便是。”

  莲静忙说:“不用不用,就从西市里头穿行罢。劳烦在松韵居门前停一下。”

  车夫应下,莲静放下帘子坐定。杨昭问:“松韵居,我记得是卖古玩的?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莲静道:“也卖花鸟盆景。”却不回答去松韵居的目的。

  不一会儿进了西市,车夫在松韵居门口停了车。莲静对杨昭道:“我去去就来,你稍等我片刻。”说完下车进松韵居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手里抱了一盆绿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简陋的瓦盆,可见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盆内种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绿植株,形状有些像未开的兰花,颜色较浅,叶子尖长且异常肥厚。

  杨昭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没见过。”

  莲静道:“据说是昆仑奴从极南极西的酷热之地带来的,因此叫作奴会。极难得才能扦插成活一棵,不过长得其貌不扬,也未见珍贵。”

  杨昭失笑道:“你特意来松韵居,就是为了买这个?不会是想献给陛下的罢?”

  莲静道:“不是买,是赊的,老板和我相熟。我现在身上半文钱都没有,连个烧饼都买不起。”他折下那奴会的一段叶片,撕开表面,肥厚的叶子里蓄着浓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来,解开包扎的布条。”

  杨昭头一次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顽意,看他唇角微弯,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莲静连唤数声,他才神思回转,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伤处。莲静小心地将那叶中汁液涂在他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这东西的汁水治烫伤烧伤很有效,以后你每天涂一遍,兴许还能不留疤痕。”难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听说西方的女子还用它来养护肌肤呢。”

  他低垂着头仔细涂抹。杨昭居高临下,正看到他颈后柔软的绒发从冠巾中漏了出来,顽皮地打着卷儿。发下是细致如瓷的肌肤,散发着幽幽的荷花香气,延伸进微敞的衣领中。杨昭清了清嗓子,戏谑道:“莫非你这一身光滑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就是靠它养出来的?啧啧,连女子也鲜少有人比得上。”

  莲静放开他退后些许,神情有些尴尬:“中丞莫拿小人小人开玩笑了。”称呼也变了。

  杨昭见他不悦,心想若是别人拿自己取笑说像女子,自己定然也会不高兴。一时有些懊悔,便转开话题:“对了,说到治伤,我倒想起陛下召你进宫之事了。这东西真能治疤么?”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莲静道:“伤时用可以防留疤痕,旧伤就不知道了。怎么,这和陛下召见我有何关联?”

  杨昭顿了一顿:“不瞒你说,其实这回……不是陛下要见你,而是贵妃。”

  “贵妃?”莲静愈发诧异。

  杨昭也觉难以启齿:“贵妃她……也听说了你的奇事,在狱半年受刑无数竟然毫发无损。贵妃前些时日游园时不慎摔倒,划伤玉臂,留了一道浅疤。你也知道……贵妃丽质天生艳冠群芳,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样丑陋的地方,为此连舞衣也不肯穿了,让陛下十分忧闷。这时听到你的传闻,贵妃料你必有疗伤秘术,便下令进宫觐见。”

  莲静愣住,脸上表情不知是无奈苦笑还是愤怒不满。

  杨昭劝道:“莲静,这是你的好机会。你讨得贵妃欢心,陛下必有重赏,届时官复原职也不是难事。”

  莲静讷讷道:“这样的机会,不要也罢。”

  杨昭道:“这又不是头一回了,你以前……”话一出口,立觉后悔。

  莲静伏下身:“是啊,我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三年前初入宫廷不就是靠进献灵丹求媚取宠。那时都做得出来,现在反倒做不出来了?”

  杨昭右手覆上他后背,轻道:“莲静,凡事有得必有失,得的越多,失的自然也越多。你当初下山入京时早该想到会是这样,那又何必要下山来呢?必定是你想要得到的东西让你觉得失去一些其他也是值得的。现在如果你依然认为值得,就打起精神随我一同进宫见贵妃;如果你觉得不值了,趁早回你的深山老林继续清修去。”

  莲静起身,呆呆望着他。还值得么?当然是值得的,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甚至……连自己也舍弃了,还有什么放不开、舍不了的?只是他不知道这样努力会不会有结果,以后是不是还会继续像这四年一样。四年了,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原处,徒劳无功一事无成。想要改变的没有变成,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更糟糕;而不想改变的,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失了,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马车在宫墙外停下,两人下车步行入宫门。朱漆的大门,高耸的宫墙,还和四年前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那时他独自一人跨进这道高高的门槛,前途未卜,心里忐忑不安;如今他跨过这道门槛时依然忐忑迷惘,未来依然难以预料,但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杨昭,后者回以微笑:“你随我来。”

  他低下头:“好。”

  如果能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走,也未尝不好。这个似曾相识的念头在莲静脑中闪了一瞬,随即湮灭。纵然偶有交会,他和他,也始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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