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只是讶然:“并不知道是哪个新人,不过是哪个新人的话,如何要到这荷花池里来唱歌?还单单挑这样的夜晚?主子需得小心,避免又是什么阿物在作怪。”
我到不以为然:“宫中作怪的阿物难道还少了不成?本宫现下正寂寞着,倒是颇想见一见这作怪的阿物。来人,去到这藕花深处,将那唱歌的歌女请来与本宫一见吧。”
“是。”下人们忙不迭得答应着,自有公公侍卫们撑着一条小舟,打着雨伞,拨开了重重的雨荷,渐渐向着荷塘的最深处慢慢挺进。
不一会儿的功夫,宫人们便仍然原路返回了,只是后面跟着一条小船,果然是有一个女子只穿了蓑衣竹笠,俏生生的站在船头,身后还跟着一个宫女,正打着伞,划着浆。
公公们忙将小舟在岸边系好,轻声道:“闵贵嫔,请吧。”
闵柔的脸便在这温柔的暮雨中渐次显现出来。白天刚见过她,却没想到在夜雨的滋润下,她的脸越发的红润了起来。
她一向起色都欠佳,独独今夜如此的酡颜,好似喝了什么酒一样。再加上她一向小心谨慎,今晚却在这里放歌,难道真的是喝酒了不成?
是以我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夜歌?也不怕雨淋着?”
“静妃娘娘吉祥,臣妾给静妃娘娘请安。”闵柔向我行了一个大礼方才站起来,手里拨楞着一个快要灭了的玻璃灯笼,萧索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臣妾不过是一时看了这首诗,触动五内,这才忍不住出来瞧一瞧这巴山夜雨。”
“巴山夜雨也得在巴山看才叫巴山夜雨,你在逍遥宫里看,踏遍了,恐怕也找不到蜀地巴山的风光了。”我注视着她单薄的身子,脸上转换了另一种神色,招招手叫她过来我的身边。
闵柔提着那盏灯笼,轻轻走近我的身边,却又低下头,不敢看我了。
“皇上今晚上宿在哪里?”
“回静妃主子的话,皇上今晚上仍然在南风阁宿着呢。”闵柔身边的那个小宫女,忙不迭的告诉了我,脸上还带着愤愤不平的神色,“皇上都连续半个月都宿在她南风阁那里了。凭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有了肚子?主子今晚上去请皇上来喝主子亲自炖的荸荠煨鹌鹑汤,我们主子弄了好半天呢,为了剥那个荸荠的壳儿,手指头都给弄破了皮——”
“你再多嘴,信不信我把你留在这逍遥宫再不带回去!”闵柔皱皱眉,恰到好处得何止了那个小婢女。
我轻声笑笑,笑声便跟这无边的雨幕一样淡薄飘渺:“寻常事情罢了,怎么你入宫这么久,连这些也都挺不过去吗?皇上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腿长在皇上自己的身上,能不能叫皇上去你的明霞苑,就全在你自己的本事了。”
“姐姐,妹妹不敢奢望争宠,只是希望,希望皇上能够适当的分一点宠爱给妹妹。也好过长夜漫漫,独自煎熬了。如今妹妹虽然跟着皇上来了这避暑山庄,可是皇上统共只在明霞苑歇息了几次而已。其余的时光,当真是长日漫漫,十分难捱。”她说的倒是凄苦不已,手中那盏灯笼的光在雨夜中忽明忽暗,映衬着她那张酡红得过分的脸,越发显得有些凄迷跟愁苦了起来。
我轻叹一声,伸手挽住了她的手,感受她掌心里的湿意:“论年轻,你比不过新人。论家世,你的家世也不是鼎鼎有名的。皇上宠幸你那几次,你可知道缘由?”
她的头更加低了下去,像是一朵开败的残荷:“都是我在擦拭紫韵天成的时候……”
我心一惊,却没接着说下去,只是转了个话题,笑笑:“罢了,既然我把紫韵天成给了你,少不得也要教你如何吹奏笛子。这样吧,从明儿起,你就来我的燕宜宫,我亲自教你如何吹奏笛子吧。我现在有着身孕,不方便伺候皇上。再者说了,我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满宫里大约也只有你一人可靠些。模样长得好,性子又是个稳妥的。就算叫你伺候皇上,别人也再挑不出一点刺儿来的。”
我说到这里便轻轻握住了闵柔的手,对她朗朗一笑道:“所以本宫意欲抬举你上位,你可是愿意?”
闵柔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猛然跪了下来,手中的玻璃灯笼被她的动作一带,倒是陡然扑灭了。
我瞧见她青莲一般的衣裙就那样沾染了地上的泥污,可是她却是毫不在意一般,只是低着头,有决然的话从她嘴巴里吐出,一字一句,刚正方圆,带着一丝夜雨的冰冷,扑打进了我的耳朵里。
她说:“臣妾贵嫔闵柔,谢静妃娘娘提拔。臣妾定当以静妃娘娘为榜样,绝不会让娘娘失望。”
从“秋池”回来的时候,身子便有些不爽快。一阵一阵的发着低烧。
罗衣有些着急,忙打发人去叫了太医来。我只说不用,想必是刚才出去撞了雨,所以略微有些寒气入侵罢了。
再说请了太医来又有何用,肚子都这样大了,太医们是断断不敢给随便用药的。万一用错了什么药,他们担了干系,可就不好了。
再说了,这样晚还打发人来叫了太医来,问起来又会说我晚上擅自跑出去玩,又要白白被人骂一顿。
所以我干脆不说,只叫罗衣熬了些热汤来,我热热得喝了下去,略微发了发汗,便也就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果然好了许多,罗衣瞧见不发烧了,倒也放心了下来。就把要去请太医来瞧的时候暂且搁在脑袋后了。
吃完了早膳,闵柔果然便来了。她仍然穿一身青衣,只在袖口处微微绣着几朵紫色的小花。
我瞧着倒是新鲜,便问她:“这是什么花,以前像是未曾见过的。”
“芨芨草开的花儿,极其微贱的,宫中绣娘不知道此花儿,不过是臣妾自己绣来玩的。”她淡淡一笑,并不以为意,只是将袖口微微收拢起来,轻轻走到我的身侧,捡了一个小凳子坐下来,“姐姐,今日身子可还好?”
“还好,每日都是如此,有什么不好的呢?”我瞧着她手中挽着紫韵天成,便晓得她是来学习吹奏笛子的了。
果然,后宫中人再怎么的说自己无意于皇恩,终究还是要求的。
譬如闵柔,这么一大早便来了,难道不是因为心中所想吗?
我笑笑,便也不推辞,只是接过了紫韵天成,另外叫罗衣寻了一个笛子递给了闵柔。她便跟我慢慢学习起来。
她本就聪颖,所以学习起来倒也不是很费劲。我只捡了最简明扼要的几首曲子教给她,只待慢慢练习便可。
她醉心学习,虚心请教,我倒是颇愿意教导与她的。我俩投入学习,午膳不过草草吃了一顿,一直到了晚上才停了下来。
傍晚时分,昨夜跟着闵柔的那个小宫女来接她,手中依然挑着一个玻璃灯笼。
我因为路滑,恐怕风扑了那灯笼,便对闵柔说:“我宫里有几盏好看的,是前些日子皇上赏赐下来的。叫什么青莲灯笼。罗衣,你去取来一盏吧。”
罗衣忙取了来,我将那盏灯笼递给闵柔:“这灯笼是用精钢打造的,四角全都是莲花瓣,里面是用水晶打磨而成的灯笼壁,里面一共装着四根蜡烛,同时点燃,光芒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这顶上的碧玉打造的荷叶边缘朝外探去,将烛光全都逼将到了外面,自然看得更真切一些。你拿着吧,昨儿刚下了雨,若是路上再滑了跤,就不好了。”
闵柔的眼神有一刹那的犹豫,仿佛不敢上前接着我的灯笼一般。
我早已看了出来,问她:“为何杵在那里?莫非是嫌弃我的灯笼不好?”
“岂敢。”她仓皇一笑,眼中竟然滚下泪来,“是闵柔想到自己不中用,不能替姐姐分忧也就是了,还要姐姐的接济!姐姐这样对我,闵柔愧不敢当!”
“一盏灯笼罢了。”我并不以为意,只是拉过她的手来,将灯笼强行塞给她,“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过是一盏灯笼罢了,日后你得了恩宠,千万记得还给我也就是了。”
她用力点点头,伸手将脸上的泪胡乱抹去,终于提着那盏青莲灯笼,一步一步得走了。
如此几日来,闵柔也不大去凌烨跟前奉承了,只是日日在我这里学着吹笛子。
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有些阴霾,阴雨连绵不断的,闵柔还能日日坚持来这里学习,倒是让我觉得意外。
想到她争宠的决心这样的强烈,不由得也有些后怕。
南郭先生跟狼的故事我也不是没听过,南郭先生从猎人的手中救了狼之后,却反倒被狼吃了。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情,后宫中人并不是做不出来的。何况,闵柔她的心思,是那样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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