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啾啾声音,她眸光一亮,飞快跑回窝里去,探头一看,哦,小家伙竟然已经啄破了蛋壳,探出毛茸茸的小头出来了......
她很高兴,俯下头用长喙轻轻触摸着幼鸟的头,幼鸟的头部有一撮淡青色的绒毛,像父亲。
她的心跳动了一下,是只小青顶鹤呢!
幼鸟很努力地挣破了剩余的蛋壳,待得整个身子钻出了禁锢着自己自由的小房子时,他高兴地在母亲面前抖动了一下,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孩子的容貌,幼鸟已经开始在地上趔趔趄趄地跑起来了,他一边跑,一边发出了稚嫩的鸣叫声。
她用长喙将幼鸟轻轻拔了回来,你这娃儿才刚刚出生便如此调皮,稍大些后岂不闹翻天啦?她俯身为幼鸟梳理着湿漉漉的绒毛,呵!生命真是美妙,我产下的明明是一只蛋,如今变成了一只鸟,或许几个月后,他便会变得和一只和比我还要高大的鹤了......
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鸟儿的爹爹回来了。
脚步声急速起来,青顶鹤将衔在口中的鱼吐出来,快步走到她身边和她一道,俯下身为幼鸟清理着绒毛,幼鸟不耐烦地啾啾叫着,跑出了父母长喙的爱抚圈,在地上来回跑动着,她有些无奈地望着他一眼,他眸内是深深的宠溺,用长脖子蹭了一下她的头。
幼鸟溜达一会后,脚步稳定下来了,他得意地抖了抖身上的绒毛,回头向父母发出一声响亮的问候。
她很激动,嘴里发出柔和的和音,用长脖子摩挲着孩子。
青顶鹤张开一双宽阔的翅膀,将母子护在怀里,她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感觉很幸福,幼鸟在父母的脚尖绕来绕去,不时发出响亮的鸣叫声。
他俩一起细心地喂哺着幼鸟,每天带他到河滩上浅水里游泳,清清的河水倒映出两大一小的三个影子,悠悠晃晃的,在一圈圈涟漪中慢慢荡漾开去。
半个月后,她忽而毫无征兆地病倒了,整天只是恹恹坐着,不吃不喝,他很着急,为她捕来很多鲜嫩的小鱼,亲自喂到她的嘴边,可她只是啾了一眼,便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去。
她迅速消瘦起来,白雪般的羽毛变成黯淡的灰白,原本澄澈透明的眼眸也开始浑浊起来了,他不停地用长脖子触摸着她,用翅膀拍打着她,她知道他在担心她,她也想快点好起来,然后和过往一样,和他父子俩一起到河里游泳嬉戏,可是......身体软软的,就是不听使唤。
幼鸟不停绕着母亲的脚兜着圈,他不时用喙轻轻点击着母亲消瘦的长脚,这几天母亲老是垂着头坐在窝里,不像往日那样带他到浅水里学游泳,她半眯的眼眸看着幼鸟一副失意的样子,心里很痛,便俯下头,轻轻摩挲着幼鸟的头,不知为何,心内涌起了一阵阵难言的酸楚。
青顶鹤这几天也不再出去捕鱼了,他静静坐在她身边守护着,生怕幼鸟叽叽喳喳地吵着她休憩,干脆把幼鸟撵出了窝,委屈的幼鸟只好独个走到水里,学习父亲的模样,把长喙探入水里,寻找小虾小鱼果腹。
青顶鹤用长喙细心地为她梳理着失去光泽的羽毛,他嘴里发出低沉鸣叫,抚慰着正日渐憔悴的爱侣。
她静静地听着他黯哑的鸣叫,他似乎正在向她讲叙着一个古老的,凄婉的故事,她的头颈无力地耷拉在他宽厚的背上,半梦半醒地听着。
渐渐地,她睡过去了,梦中是一片浮动的青翠,里面有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影,她痴痴地望着,似悟非悟。
困意袭来,她觉得眼皮沉重起来了,她想竭力睁着快要闭上的眼眸,可困意仿若一座大山,沉沉的,她无力抗拒。
耳边响起忧伤缠绵的笛声,呜呜咽咽,相思入骨,她忽而好想大哭一场,可此刻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点亮光自她的身上跳出,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天际。
幼鸟叼着一条小小的鱼回来了,他走到父亲面前,扬起头,悲伤地嘶叫了一声。
青顶鹤只是痴痴地望着亮光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青顶鹤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她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只丹顶鹤的躯体,化作烟尘游荡在天际......等候多年方始等来她灵魂的一次回眸,但还是散而不聚,两粒滚圆的泪珠自青顶鹤的眼眸内涌了出来,滴落在湿润的河滩上。
平静的河水瞬间沸腾起来,河水暴涨了千丈,漫过了平原,冲垮的森林,将生活在上面的全部生灵全部淹死了。
***
又是一番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她今年已是四十有九,因幼时家贫,十三岁那年被家里人送了进来,削发为尼,寻一条活路,过往这庵堂里有三十多个尼姑,香火也颇为鼎盛,可是自从十五年前中州生了战乱,战火蔓延到这里,波及到人们的生计,加上风不调雨不顺,收成不好,慢慢地这庵堂也破败下来了,尼姑们有的老死了,有点病死了,有点还俗嫁人了,几年下来,庵堂里便只剩下她一人在苦撑着。
她的家人早已无迹可寻,她无处可去,这庵堂就是她的家。
她已经决意老死在这里。
如今她每天的功课不是清扫尼姑庵内外的落叶,便是跪在蒲团上数着念珠,清晨,朝阳透过云层射入第一缕晨光时,她便打开庵门,敲响一轮云鼓,傍晚,树丫上的寒鸦在呱呱叫嚣时,她撞击前殿上破旧的青铜古钟,尔后闭上庵门,点上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大殿内诵读经文。
这些年兵荒马乱,人们过着担惊受怕,食不果腹的日子,前来烧香的香客自然是极少,香油箱早已空置多年了。
尼姑庵后有一处产业,是一块二十来亩的田地,这田地在三十多年租给了一个外乡人耕种,每年收取十担谷米红薯作为租金,这外乡人倒也勤劳,每日都是鸡鸣而起,扛着锄头踏着露珠走到田里劳作,每年都按时交租,还经常免费给庵堂送来新鲜的蔬菜和木柴,有赖这位实诚的租户,庵堂在这个惨淡的世道,还是马马虎虎地撑了下来。
如今庵堂里只剩下她一个,外乡人还是按时交纳谷米红薯,她对外乡人言道,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以后每年的租金减半便是,多余的谷米红薯拿到市集上卖掉吧,可外乡人只是摇头不允。
他还是像过往一样,每天清晨将鲜嫩的青菜豆子放到庵堂前的台阶上,她觉得过意不去,便决定在初一十五这两天,亲自到伙房里熬一窝稀粥,布施给附近的孤寡老人。
她力气微弱,一个人搬不动伙房里的那口大铁锅,只能到水井里汲了一桶水,艰难地提到伙房,一瓢一瓢地把水倒入锅内,洗刷多年不用的铁锅,正忙得不可开交时,那个外乡人提着两大桶满满的水过来了,他站在伙房门槛前,咳嗽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放下水桶,径直走到炉灶前,把大铁锅端起来:“我来帮你。”
他把大铁锅端到水井旁,洗刷干净,她跟在他后面,有些局促不安地双手合十道:“施主,我来吧,你忙地里的活去!”
他抬起头,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内全是实诚:“师太,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耕种庵堂的田地多年,如今庵堂要煮粥布施,这是善事,我过来帮帮忙有何不可?殿上无人看管,你还是回去吧,待会粥煮好了,你可要忙活一天,够累的。”
她默了默,看着他手脚麻利地洗米,劈柴,生火,忽而觉得,自己站在伙房只是碍事,便施了一礼,留下一句:“有劳施主”便回到前堂清扫落叶去了。
这天她真的累的够呛,附近饿着肚子的劳苦大众实在太多,许多人都是过着吃草根咽野菜的日子,一碗绵软的白粥可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美食。一锅白粥片刻便见底了,看着台阶下那些没能分到粥,拿着破碗不肯离去的人,她大为恻然,决定再熬两锅粥,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等她开口,便回伙房忙碌去了。
这一天她一共布施了九锅白粥,虽然不用她亲自下厨,可在前堂不停地给伸到面前的空碗舀粥,也是够累的。
待得暮色笼罩,最后一锅粥见底,她疲惫地放下勺子,双手合十对还在台阶前流连不去的人们道:“各位请回,十五那天,本庵堂会继续施粥,以后每月如此,知道贫尼圆寂那天,大家放心。”
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她走下台阶,把收拾着凌乱的庭院。
一股香甜的味道飘入鼻端,她咽了咽口水,方醒起,这一天自己滴水未进。
抬眸,她看到那个老实的外乡人,他手上端着一碗满满的白粥。
“给,还热着,快来吃。”
“不是全派完了吗?”
“不,我留下了一点,过来,你今天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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