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几句话过后,孟青离了白马寺,他走之前,阿妩又托了他一件事,望他能打听到蓝若的消息。这事稀奇,她若不提这号人物,孟青还没觉得,说了之后才发觉这蓝若已经失踪了很久。
为何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人?细细琢磨,她还有几分求人的意思。孟青寻思半晌,猜测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不过他终是对阿妩有几分戒心,对于此事未全放心上。
回到宫中已是夜深。万籁俱寂,素绸白灯如浪波,随风无声起伏。
少了麟儿的玉坞宫更是冷清,拨浪鼓、小竹马都是他最喜欢的。睹物思人,阿妩卸了假脸,软弱不堪。她小心仔细地抚上麟儿衣物,想起种种不由啜泣。
“陛下在哪儿?”她悄悄拭泪,开口问道。
自入玉坞宫,从未听到妩妃提及陛下,蓦然听到这二字,宫婢微怔,随后胆颤惶恐且极为小心地回道:“回禀夫人,陛下正忙于公事。”
目光躲闪,语气无力,显然荣灏不是在忙公事,阿妩也没揭穿,只沉声道:“请陛下过来。”
半夜三更,宫婢为难却也不敢不从,过了片刻,宫婢孤身而回,打帘时袖风扬起一抹淡淡梅香。
“回禀夫人,陛下睡了,不便惊扰。”
阿妩没听清这番话,却闻到了那抹香。听闻,梅妃宫中梅花娇艳,香飘万里,想必宫婢衣上染的就是那处梅香。
麟儿刚走,他就忘了。他的情太淡,留得也太短。
阿妩摆手让人退下,独自坐在榻前,一一数着麟儿的器物,摆齐放整。
***
更鼓敲了三下。梅妃细眉终于舒展,她一手抚着小腹,一手紧拽着荣灏的暗龙纹广袖,时不时轻叹几声。
荣灏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处。窗外漆黑无光,馥郁梅香自暗中绵绵飘来,愣了片刻,他缓回心绪,低声轻问:“现在可好些?”
梅妃卧于榻上,孱弱得不堪一握,她垂眸,半忧半喜地回道:“回陛下,好些了。臣妾实在不争气,老让陛下烦心。好在御医说胎儿无事,否则臣妾怎对得起陛下。”
话落,她携起他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胎儿还小,觉不着动静。梅妃一脸喜色,满目憧憬。荣灏始终凝着眉,看不出悲喜。
过了会儿,他挪开手,疲声道:“你歇息吧。朕不扰你。”
梅妃见他要走,手腕一旋,将广袖卷裹在自己的小臂上。
“陛下今晚留下,可好?”
杏眸盈盈,楚楚可怜。荣灏看着她微顿,似有不舍之意,思忖片刻之后他留了下来,然梅妃睡熟之后,他又悄悄起身并命人摆驾玉坞宫。
宫人执灯引路,沾着几许梅香,慢步行至玉坞宫。宫中仍一片素白,如寒雪层层叠叠。
荣灏下了步辇,在月牙门洞前立了半晌。他茫然远望,看到宫中一点微光,正映得帘纱后的人影影绰绰。他抬脚走上几步,忽然又顿下了,紧接着旋了个身,摆手离去。
他又一次走了,把阿妩一个人扔在那儿。他不愿过问,每当共处,痛就会叠加,垒成巨墙,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逃之夭夭,醉卧花下,好过于看她恨怒悲凉,好过于想起麟儿。可真是走了,又是另种痛,像是愧疚又像情苦,在心里不停互撞,弄得他苦不堪言。
这般光景没过多久,就有了一丝让人宣泄的缝隙。
不知哪里起了传言,说麟儿是被人害死的,至于害人者是谁没有明说,只是含沙射影地说道:“皇后与妩妃向来不合,而那天皇后竟然请妩妃品茶,接着麟儿就溺水而亡。”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荣灏闻后勃然大怒,一掌拍向茶案,竟将双喜玉耳杯震碎。皇后闻到风声,慌乱了阵脚,她急于澄清,说是有人背后造谣,恶意中伤。
“那你为何有如此闲情雅致,非要请人品茶?”荣灏厉声质问,丝毫不见夫妻恩情。
皇后见他无理责斥,心瞬时凉了大截。宫婢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知趣地留他二人独处。
荣灏两手负后,侧过身去,似乎不愿见她那副悲容。皇后耸肩偻背,像是雨打残的牡丹,歪坐那处。一下子,偌大的华地静得可怕。过了许久,突然起了几声凄凉苦笑。
皇后起身,一步一顿走到荣灏面前,泪不像泪,笑不像笑,凄婉低声道:“陛下,您还记得我们何时成的亲?到中秋便是十年了。当年淑娉欣喜万分,心想前生做了何等善事,才能与陛下共结连理。即便陛下不那么喜欢我,淑娉仍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我美满。陛下,您可还记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到此处,一声哽咽。荣灏眉间的怒色却未收敛,俊容仍冰冷无情。
“既然说得好听,婉儿落水你何不及时伸手相救?一次本王能假装信你,这次本王又该如何信你?”
“那是淑娉一时疏忽,之后又一时糊涂。陛下,臣妾掌管后院之事,容不得他人将燕王府弄得乌烟瘴气,如今入了荣宫,淑娉更不会做对不起陛下之事?陛下您是当局者迷,淑娉是旁观者清啊,陛下!”
情至深处,皇后倾泪,她慢慢取下发间九凤金钗,颤着双手奉上,随后垂首侧向一边。
“错了便是错了,淑娉做错过一件事,知道陛下不会再信我,我甘愿受责罚。但是麟儿此事与我无关,陛下责我,我不甘。”
这番真情实言颇令人动容。荣灏蹙眉,低头看向那只华丽繁复的金凤,当初不管如何,也是他替她戴上,而此刻见她亲手摘去,心中自是五味杂陈。然而斟酌再三,荣灏伸过手接下凤钗,且低声道:
“本王要你好好反省,身为后宫之主,言行是否得当端正,待人可有非分之心。想通之后,再来找本王。”
语毕,他离开了皇后寝宫,念在夫妻情分,算是留她几分颜面。可是皇后并非这样想,她觉得荣灏更是护着阿妩,而将她这结发妻扔在一旁。
世间悲苦之事莫过于此。皇后心有不甘,誓要剥去那只妖的人皮,好让众人知道她的真面目。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不知这妖有何通天本领,竟抓不到她一丝把柄。
阿妩收到了风声,说是皇后在查麟儿溺水之事,让她多上点心。想不到孟青偶尔也会帮她一把,而这次又算帮了她大忙。
其实阿妩不想动皇后,只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作对,扰她心烦,若不是她作梗,麟儿岂会早早离去?想到此处唤来宫婢,说备上厚礼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阿妩身着素衣,入了皇后寝宫。若是皇后不肯见,之后也不会起波澜,可她低估了那妖的厉害,只以为能降得住她。起先阿妩有礼有节,她捏不住分毫,之后阿妩语重心长地说了番话,倒也让她动容。
她说:“娘娘,并非阿妩要争宠。只是当初年纪小,不明事理,如今年华已过,没了麟儿后我又看穿了许多事,知道当年婉儿过世,娘娘定像我一样痛彻心肺,想来也是可怜人。阿妩自知从前对娘娘不敬,不知如何洗清罪孽,往后阿妩自会修身养性,与人为善,也好为婉儿、麟儿祈福。”
话落,皇后不语,像是被她戳中了心中软处,一下子失了恨的力气。
阿妩端起茶盏,跪地高举,道:“同是天涯沦落人,阿妩知道非娘娘所为,也请娘娘原谅阿妩过去作为,从今往后阿妩定会安安分分,为娘娘分忧。”
一杯解仇茶,接还是不接?皇后不甘心,可最后还是伸手接过,并扶起阿妩,且轻唤了声:“妹妹。”
阿妩起身颔首,抿起一丝略苦的笑,极为美艳的唇不经意般地往上一勾,挑动了皇后心底的妒意。
阿妩携起皇后的手,低眸轻声道:“多谢娘娘宽宏大量,阿妩正好有件事想第一个告诉您。其实我已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因麟儿之事迟迟未报。如今我无心照顾腹中婴儿,陛下也不愿见我,请娘娘为阿妩出个主意,告诉阿妩该如何是好。”
这话如惊雷,震得皇后一愣。她千方百计想再怀一胎,可惜坏了根基只能借别人之子,本以为麟儿过世,陛下能分点心回来,没想阿妩又怀上了,竟还有脸面让她出主意。
皇后心生怒意,脸不自觉地沉下。
阿妩瞥见,嫣然一笑,说:“这也不知是福是祸,不该来的时候他偏来,该来的时候却怎么也不来。”
皇后从中听出些许端倪,微微一怔,随后她侧首看向那张颇为得意的脸,恍然大悟。
原来她不是来求和,而是来示威的。怒火攻心,皇后顿时变了脸色,扭曲铁青,如同夜叉狰狞。
“娘娘,您有想到主意了吗?”
阿妩问道,如吐信毒蛇在她身边绕着。皇后转身不理,阿妩又追至她跟前,可怜兮兮地低声道:“娘娘为何生气?难道是阿妩说错话了?”
“来人,送妩嫔回去。”皇后大喝,拂袖将她推至一边。阿妩踉跄,撞上案角,“哎哟”惨叫一声,半跪在地。
“娘娘,阿妩错了,本是无心话,却让娘娘误会了。娘娘,您饶过阿妩。”
她边说边跪爬到皇后脚下拦了她的去路,皇后终于怒不可遏,瞪圆杏目,大声喝道:“够了!别在本宫面前装模作样!”
阿妩被她这么一吼,瑟瑟发抖,她突然抓住皇后双手,卑微乞求:“我知道娘娘恨我,我甘愿为娘娘解恨,只求娘娘冰释前嫌,放过阿妩。”
忽热忽冷,时悲时喜。也不知是否因丧子之故,阿妩竟有些疯癫痴傻。皇后又怒又怕,随手一掌挥在阿妩脸上,“啪”,清脆一声,众婢见之,不由自主地抖擞了下。
阿妩没了声音,片刻后,她缓缓起身,抬头时又换了张妖娆邪气的脸,妩媚地笑着。
“娘娘还是这么讨厌阿妩,这是为什么呢?婉儿是因娘娘而死,并非阿妩所害,可娘娘却害死麟儿,以此报复我,难道娘娘就没半点愧疚之心吗?你恨我没关系,可你不能害我的儿。”
“别信口雌黄!来人,送妩妃回宫。”
“别走!”阿妩突然拉住皇后双手,力气大得几乎将她的骨捏碎。“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
拉扯之际,二人扭作一团。宫婢见之不妙,连忙上前欲劝阻,哪知好不容易将二人分开,只听见一声刺耳惊叫,紧接着众人像是见到妖魔鬼怪,皆吓得后退。
皇后愣在原处,不知何时,自己手上多了把血淋淋的金杯果刀,而阿妩的衣上多了一点嫣红,这点红如晕水的胭脂悄声弥漫,在她胸前染出一朵硕大艳丽的海棠。
“你……”阿妩伸出发颤的手指向她。皇后不由往后退去,脸色死白。可不知为何,她突然看见阿妩唇角那丝诡异的冷笑,“嗡”的一声,脑中似有物炸开,就听到有声音在说:“妖死,天下太平。”
恶自怒中来,怒由心头生。皇后神差鬼使地冲上前,狠狠地朝阿妩腹上刺去,带着所有的恨,欲与她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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