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车外铁甲铿锵,阿妩方才回神,她就如做了一场冗长的梦,醒来之后浑浑噩噩。
到了吗?阿妩小心伸出小指,挑起一角帘窥探。车外铁骑精兵整齐对列,众将伏于龙辇之下,匆匆一扫未曾见到他。
风卷细沙溜入帘缝,不知是这沙还是别它,阿妩忍不住泪如泉涌,怎么也拭不干净。
“恭迎陛下圣驾。”
车外,众将击甲齐呼,士气振得地动山摇。阿妩又瞥了一遭,仍未见他。
龙辇内,荣灏睁开迷离凤眸,也如做了一场不该有的梦。心头似有千斤重,他轻轻抚平袍上细褶,整齐襟口,然后不疾不徐下了辇。云纹长袍流过雕虎脚凳,墨履落地不染千尘,仪容自是风雅华美。
玉暄见之凝了目光,暗中打量琢磨。十年光阴似乎未在荣灏身上积淀,他还是当年的纨绔子弟,一双眼傲睥万物。
荣灏抬眸,正对上玉暄。他微怔,随即柔缓了目光,笑容和煦。
玉暄款步迎上,鞠身捧心,施以丹兰大礼。十年的精雕细琢,他已经不是惨绿少年,豪迈飒爽之气如同蛟龙。
荣灏眼波微转,悄然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如今蜜色脸上的那双眼,真是和阿妩像极。不知是否因这艳阳耀沙映衬了这副琥珀金眸,一时间他竟有些目眩。
果真是我老了吗?荣灏暗念,接着又莞尔道:“玉暄,多年未见,你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玉暄淡然一笑,两眼无惧,坦然回道:“陛下言重,多谢陛下当年救命之恩,我定当回报。”
几句寒暄,颇有旧人重逢之喜。荣灏失声轻笑,眉头略微蹙起。他侧首,压着声命福佑请妩妃下辇。话音刚落,福佑连忙鞠身领命,搬来脚凳置于车下。
侍卫命人回避,齐唰唰地一阵动静,众将士以背相对,然而那垂有褚纱帘的墨车无动静,好似空壳。
玉暄的魂颤了下,一下子被打回原形,成了当年局促不安的青葱少年。他面露焦急,见不着人,不禁松了襟上狐围,焦急地往前迈了小步。
血浓于水,这一天他等得够久,他想阿姐也定是等了很久。
这十年,她过得可好?是否瘦弱了?玉暄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可千呼万唤人就是不出来。
良久,福佑颇为尴尬,他稍稍侧首瞥向荣灏,先前寒暄时他还和颜悦色,此时已冷若冰霜。无奈,福佑只好调起高嗓,大声道:“恭迎妩夫人。”
终于,帘后之人有了反应。福佑松了口气。玉暄似被人提筋,几乎踮起了脚。
“阿姐。”他不由轻唤。
阿妩听到了这一声唤,打帘的手不由微顿,心潮如巨浪,好不容易才平息。她收敛起喜怒哀乐,撩帘而下,犹如一灵鸟,点过脚凳轻稳落地。披帛如烟,袖如翼,迎风展扬又悄然落下。
这般细微声响,别人不觉。潘逸却不由自主战栗,忍不住想回过头去。他微微侧首,被一声咳提了醒,他只好继续静默,同那些个无名小卒一样作个人俑,纹丝不动。
玉暄终于见到了阿妩,他迫不及待迎上,像小儿般莽撞不堪。而这十年未见,阿妩不知胞弟何种模样,见到一人飒然走来,她竟然没认出他,他再唤了声“阿姐”,她才知道这是玉暄。
“玉……暄。”
阿妩如梦初醒,她低声呢喃,泪半含眸中,伸出双臂却发觉玉暄已不是从前孱弱的豆儿。他就如一座翠峰迎面压来,而她不能也不必再把他护到怀里。
玉暄正如父王当年所期盼得那般英伟傲然,阿妩高兴,张了口却说不出话。玉暄握住了她发颤的双手,极缓极轻地道了声:“阿姐,我回来了。”
面纱掩住她的面容,使得她的笑虚糊不清。玉暄不由伸手,想拨开这片迷雾,可是阿妩有意避开,似乎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真容。
玉暄罢了手,以为是人多眼杂,她不方便相见。慢慢地,他发觉攒在掌中的手冷得像冰,半天也没能捂热。玉暄不假思索地脱下藏青色宽袍,裹上她的身,紧接着他又作势下跪叩首,施以大礼。
在他心里阿妩如母,以大礼还恩,天经地义。阿妩却是一怔,立马拦了他。
“如今你是王。”
她说得极轻,声若蚊蝇。话落,她屈膝鞠身,施以君臣之礼,称他为王。
玉暄似被无形之手猛托了一把,在众人面前一跃成王。他始料不及,而这一切来得突然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阿妩用意颇深,荣灏怎会不知,他回眸莞尔,大方地认了这个丹兰之主。玉暄看向他,报以一鞠。
轰轰烈烈的排场,中间微妙转折,这些潘逸看不到,事后才得知。荣君及随从入行宫歇整,几位大将商议战事,他便把守城门。夜幕降临,压下天际一抹紫红。万物归息,流言蜚语却如这夜风,悄然而行。站在墙头,听到鬼魅私语,潘逸五味杂陈。
“哎哟,鬼天气冻死人了,何时才是个头。”豆子一路咋呼,到了城头,忙把藏在怀里的手伸到火盆上烤着。潘逸就如冻硬的碑,挺立在前不知在看什么。风呼啸而过,如同兽嚎,他也不找个地方避下。
很少见他如此沉闷,叽喳半晌,豆子自觉无趣,便乖乖地闭上嘴。可冷夜实在难熬,静默了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将道听途说的鬼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
“哎,潘大哥,我听说……”豆子鬼鬼祟祟左右环视,见四下无人,立马又继续道:“我听说这次陛下带来个女的,好像和蛮族有那么些沾亲带故。他们说她是妖精变的,连头发也是白的……对了,潘大哥,我还听张六说了,咱们王升了黄将军的官,人家正在扬眉吐气呢。潘大哥,我真替你不值,这……”
“好了,别说了,值守去吧。”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堵住了豆子的嘴,豆子自觉讨了没趣,不由挠挠脑袋走开了。潘逸未曾回头,只是盯着黑夜,像是沉沦又像在期盼那一道撕空的光。
旗幡猎猎作响,过了不久,此处又多了别的声音。想必又是烦人的豆子,潘逸不想理,直到那人站在他身侧,他才侧首看去。
“这天真冷,喝口酒暖暖身?”
香甜的桂花味扑面而来,这是江南才喝得到的好酒。执壶的手纤瘦苍白,十年了分毫未变。胸口涌上一股热一缕痛,潘逸伸手接过,拔去壶塞仰头猛灌几口,烈酒烧心而过,他不由大赞道:“好!”
似曾相识的场景,恍惚重叠。孟青莞尔而笑,眼底仿佛掬了熠烁火光,看着昔日青葱少年。
旧友重逢,相顾无言。潘逸都不记得,最后一次他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清楚孟青与他不同,他知分寸,也知如何自保。如今这他一身绣鹤大氅,华丽不俗,定是得了不少陛下欢心。潘逸不怪他,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十年间,朝中如何风云变幻,怕也是一把辛酸泪。
“好久不见,这次你怎么会来?”
潘逸开口打破了僵局,他像是随意问,而孟青却答得认真。
“此次一战关乎疆土存亡,故陛下命我来做参谋。如今朝中由庄罡把持,不会有大碍。”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新人换旧人,对荣灏而言不过是反掌之事。当初春宴上的拔葱,如今已是荣灏心腹,本应是潘逸的驸马之位,也被他坐去,其实仔细琢磨,这些都是自己推手送人,怎能生怨?想着,潘逸释然,又灌下一口烈酒。
“今天不巧,别人和我换了岗,我该走了。没能喝你喜酒,升官了也没法恭喜你,兄弟莫怪罪,若往后得了空,定和你好好吃顿酒。”
潘逸借口离去,似乎是在故意躲他,不想让他受牵连。
孟青不语,见颓废的背影走远,他才忍不住说了句:“小心。”
潘逸驻足回头,没心没肺地笑着回道:“我很好,你自己多保重。”
话落,他拱手相敬,转身离去。
想说的话岂是这寥寥几句?潘逸心知肚明,却情愿浑浑过去。
口颊酒香犹在,刚才没能喝够,他拐弯见到酒馆,掏了两文钱,买上壶浊酒,边饮边回家去。
如今的将军府不姓潘,他的家在百花巷深处。穿过一条香艳小径,躲过红袖招摇,再撞上几个酩酊大汉,这才摸到家门。
潘逸开了锁,空落落的小院冷清幽静,一墙之隔,两个天地。
明明是看了十年的景致,此时却令他万分心痛。潘逸落寞地站了片刻,驱走这冰冷孤寂,随后转身关紧了门。
往里走上几步,忽见门处有影。潘逸不由一惊,酒意也散了精光。他立马拔出腰间短剑,低声喝道:“谁?!”
暗中人影虚糊,似晃了几下,缓缓地如缕幽魂,悄然而来。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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