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灏突然召见,潘逸大感意外,他凝神思忖,过了半晌才起身。福佑也算故人,见到他胡子拉渣,模样颓废,忍不住蹙起眉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只颇为尴尬地寒暄几句。
一路上,潘逸无话,十几年前那滔滔不绝的劲道荡然无存。当初谁都不知荣灏为何将他贬去边疆,连福佑也不清楚。他替他惋惜,而面上说不得什么。
到了荣灏住处,福佑深行一礼,轻声道:“陛下就在里头,潘将军请进。”
潘逸道了声谢,不假思索推门而入,然而越往里走,他步子越慢,最后停在帘后许久不入。潘逸透过帘缝往里看去,荣灏正伏首案边,一袭明黄的袍亮晃得很。以前他不是歪着就是躺着,如今坐如铜钟,少了曾经的风流不羁。
十年了,他们分开已有十年。他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荣灏,也不可能像少年时毫无猜忌。事到如今,只能如此。潘逸坦然,撩起纱帘款步而入。听到铁甲铿锵,荣灏抬起头,一双凤眸锐利无比,有意无意地敛了其中锋芒,然而看清潘逸狼狈模样,他又有些愣神,似乎一时间未能认出他。
“微臣参见陛下。”
潘逸跪地,伏首行大礼。荣灏缓过神,不紧不慢搁下手中笔墨,起身上前。
“起来吧。”
他伸手虚扶,声音绵柔,听来像是旧友重逢很是高兴。
潘逸叩首谢恩,他起身站直,这英挺的身躯如铜浇铁铸,自是一番威武之气。四目交错,潘逸并未回避,他也在打量着眼前人,似乎在想他与十年前有何不同。
荣灏养尊处优,光阴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裸露在外的肤更不会像他那样,被平洲的风沙磨得粗糙。
荣灏弯起眉眼,手搭上他的肩头,随后重拍了两下。
“养得不错。”
潘逸没明白他的意思,干脆沉默不语。
荣灏转身走到案边,打开六角食盒,接着招手唤他过来。
“我特意带来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快来尝尝。”
荣灏说得随意,还像十年之前待他亲昵。往事历历在目,潘逸不经意地想起都城的春,三月的荣宫,满目翠绿,他被父亲带到洗心池边,见到了陛下,还有歪坐在柳树下的他。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那般风流洒脱的性子别人学不来。年幼的他羡慕不已,忠心随其左右。他人不坏,待他也不薄,潘逸只觉得是多了个哥哥,而不是主子。
流逝的光景慢慢凝结,潘逸拿起面前桂花糕尝了口,细嚼慢咽可品不出从前的味道。
“还是那个厨子,手艺也没变。你觉得如何。”
荣灏问他,他答不上了,思忖许久,才说:“好像甜了点。”
荣灏闻后朗声大笑,手指着潘逸说:“你啊你……果然是变了。”
先前还是笑,尾音落下却成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幽叹。荣灏拧起眉,幽怨不知不觉地浮上眉梢,好似这十年受苦的人是他。
他问潘逸:“你知我为何把你送到这处来?”
潘逸是知道的,说到底不就是厌恶二字。可他许久不回话,使得荣灏又道:“怎么不说话,以前你可是连珠妙语一大堆,莫非舌头被妖吃去了。”
潘逸听着,心头一紧,接着拱手回道:“微臣不知说什么。”
他谦逊低头,不像从前只会呵呵憨笑。荣灏扫他一眼,眼中无义亦无恨,就如同看个与之不相关的人,不屑再看他第二次。
“当初我是想将荣阳托付于你,你那装疯卖傻的本事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若不喜欢直说便是,而你如此作为不就是欺君之罪?!”
潘逸闻后,跪地伏首道:“臣知罪,愿受罚。”
“罚你,呵呵,你觉得在这平洲十年,算不算罚?够还是不够?”
荣灏轻蔑地笑道,他像是为荣阳之事生气,而细听又觉得不像,单单这一件事他又岂会如此恩断情绝。潘逸一只脚已经进了鬼门关,挣扎无用,惟独能做的就是任凭其摆布。
荣灏慢慢地绕案半圈,然后正身坐上交椅,一双眼睥睨万物,看着潘逸就如看着一只蝼蚁。
“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手腕一转,他极为轻巧地把潘逸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潘逸就在他掌心里悬着,手够不着天,脚落不到地。
话尾,荣灏又补上一句:“若此事办成,我就复你原职,你立马可以接二老回都城颐养天年。”
听此,潘逸怦然心动,当初他被派至边疆,爹娘因此被迫迁至辽城,潘家风光不再,他成了污门楣的罪人,再显赫的军功都弥补不了他对潘家犯下的错,想来自是愧疚不安。
他拱手施一大礼,恭敬而道:“微臣身属大荣,自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微臣父母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好不容易才过惯这里的日子,怕回都城又不习惯。陛下,您有话不妨直言,能做到的,微臣定会全力以赴。”
潘逸低声轻笑,道:“这话我爱听,起来吧,坐着说容易。”
荣灏抬手赐座,又唤来选婢上好茶。潘逸不经意地朝那选婢看了几眼,她年纪约莫十五六岁,长得清秀细致,小腹微隆,像是有了身孕。
潘逸压过心头一丝诧异,端盏抿了口茶,侧头看去,荣灏又换了张脸,不像刚才冷眼厉色。
“其实这十年来我时常会想起你。”荣灏婉转叹息,眉宇间浮起几许感伤。“听你在平洲接连胜仗,我从心底里为你高兴,庆幸没有用错人。这么多年也真是辛苦你了。”
其实潘逸未尝不是如此,他犹然记得那些好时光,同窗之情、君臣之义,不知何时全都变了味。
潘逸又鞠一礼,轻言道:“陛下言重,此乃微臣本份。”
荣灏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继续道:“周荣两国多年之争,此次能有个了断。刚才我所提之事,也与此有关。”
潘逸闻之心弦一颤,他有不祥之感,怕他说的不会是好事。
荣灏呷了口茶,低了几分嗓子,肃然道:“再过几日,你随黄将军一起出征,此是险道,但若是得胜,周国就是我囊中之物。其实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黄将军久经沙场,无论阅历还是资历,均高于你,到时我要你全听黄将军安排,以最少折损拿下黄泉口。”
“陛下不必吩咐,微臣也会去做。”
“嗯,我信你,不过还有件事是你要明白,我们与达喀、丹兰虽说是同盟,但暗中仍是两派。这些年他们集结部落,实力也不容小觑,只怕有朝一日壮大声势,到时反扑过来就不妙了。这个,你明白吗?”
潘逸勉强点头。“微臣明白。”
荣灏勾唇一笑,凤眸流出三分邪气。
“明白就好。此事办好,也不枉费我与你之间的情谊。”
最后半句,他咬得分外重,仿佛恨他已久,不得以才忍到现在。
潘逸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借险道之名除去达喀族,再说得明白些,他想除掉玉暄。这些本可以与自己无关,而他却有意推了他一把,这招一石双鸟使得漂亮。
潘逸面上是应下了,心里却是为难忐忑。于情,他与玉暄有如兄弟,不可能做出那些丧天良的事;于理,他是荣国将军,定当为国尽忠职守,皆以国利为重。一是叛国、二是弃义,这杆秤难使,两边都偏不得。
荣灏微眯起眸,突然轻叹一声,说:“这次来得晚了,这里的冬天还真是难熬。”
潘逸回过神,随后点了点头:“是的,今年冬来早了。”
“唉,本是三个月就得来的,没想小妩有了身孕,我叫她别来,她不听。”
此话说来莫名,潘逸却是一惊,细想小鱼也不像有喜,莫非落了胎?
荣灏偷睨他的神色,虽说潘逸很是镇静,可是他仍嗅到一丝异味。一根针狠狠地扎到心底,痛得几乎泪涌,可荣灏仍是笑容和煦,说完了话,抬手请潘逸出去。
潘逸鞠身告退,入了兵营,无数双眼睛转了过来,全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平静无绪,可眼中那小小波澜还是被豆子抓到了。趁无人之时,豆子凑近他问:“潘大哥怎么了?圣上找你啥事呀,是不是要升官儿啊?快说给我听听。”
他迫不及待,身子贴得紧。潘逸把他推开,他又黏了过来。
“告诉我吧,这不都急死我了。”
“没什么事。”
潘逸拗不过他,随口敷衍。豆子不信,又死缠烂打了一番。
忽然,潘逸脑中灵光一现,猛地抓住豆子的手问:“你可帮我做件事?”
豆子莫明呆愣一会儿,还没问啥事就点头应下了。
月升当空,呼啸而过的风沙磨在窗上,咝咝地响。阿妩百无聊赖,想要出门寻人,走到窗下见院中人影重重,她只好折回去。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动静,听这些殷勤,想必是荣灏来了。阿妩躺回榻上装睡,一丝寒气涌入锦衾,她忍不住抖擞。
“醒着?”
耳边有人在问,极为暧昧的语气,一股酒香钻到她鼻子底下,她再次战栗了下。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阿妩转身问道,他的脸就逼在眼前,一双凤眸似醉非醉,笑意盈盈。
“忽然之间想你了。”说着,他把手伸了过来,冰凉冰凉地,贴到她胸上。阿妩不高兴,扭身挪开,他不死心又摸上去,借着醉意放肆胡为。
阿妩不肯就犯,又打又咬又踢。她惹恼了醉酒之人,荣灏瞪起通红的眼,犹如怒兽把她牢牢钉住。
“我哪里不好?你说,谁比得过我!他哪里比得过我?”
阿妩不答,咬着嘴唇,奋力挣扎,好不容易脱了一只手,便使了最大的力气把他推开。荣灏又一把抓住她,将她拉了回来。他像是入了疯魔,喷着满口酒气,不停问同一句话,问她为何不喜欢他。
这次他真的醉了,醉得都不知世间的情强求不得。阿妩不清楚他做了何事,一下子喝了这么多酒,她越来越讨厌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大声将福佑叫了过来,让他把荣灏拉开。
“陛下醉了,请大夫来醒酒。”
话音刚落,她起身拉好凌乱衣衫,径直离去。荣灏仰躺,一手捂着眼,突然静默了下来。福佑尴尬立在榻边,以为他是睡着了,过了片刻,他蹲身替他脱去墨履,忽然之间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呜咽,像是来自他的口,可细听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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