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梅花开得早,过了一夜满山绯红,远望如火妖娆。昨夜又是一场噩梦,惊醒之后,睡意全无,他睁眼直到天亮,恰巧看到东山上的梅花,开了一簇又一簇。住在这山里已有两个年头,之前的事他记不清了,只听爹娘说他们南迁遇到山贼,财物尽失,他摔下马伤了头,右手连同废了。每想到此,他的右臂隐隐作痛,低头看去,一块狰狞的疤刻在腕上,像是贯穿而过,他使了力,连拳都握不住。右手是废了,还好左手能用,他自我安慰地笑了笑,然后起身穿上棉衣,烧水洗漱。这些日子娘身子不好,爹年纪大了挨不了冻,平日大小杂事都是他自己一手包办,听说本来他是有个媳妇儿,不过难产死了。对此,他毫无感觉,绞尽脑汁也记不起媳妇的模样,可是他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他总在梦里见到她,醒来之后胸口就如同缺了一块,痛苦不堪。他不愿多想这事,这日子总得过下去,米不会自己长,鸡鸭鱼肉也不会自个儿跑,自己傻站着,谁来照顾二老?见缸里没水了,他挑了担去河边打水。崎岖山路半点难不倒他,哪怕两桶水压在身,他照样健步如飞,他想或许以前自己练过,要不然咋会这么结实,不过细想又觉得不对,真要练过,又岂会被山贼打个半死?不信?身上几十道疤,光数都觉得吓人!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到了河边,放下桶正要打水,突然见有东西在闪。他好奇,弯腰去捡,没想是支梅花簪子,银雕的瓣,红石做的蕊。姑娘家的东西怎么会掉在这儿?他蹙眉,抬头四顾,果真几步开外有个姑娘,身子浸在冰冷河里不知是死是活。他先是一愣,没多想就跑过去救人。把人从水里捞出来之后,连拍她几下脸。她身子是温的,气还在喘,只是衣裳破烂,不知是被树枝勾的,还是被人撕的。他当即立断,连忙把人扛在肩上飞奔回去,到了家门,连忙大叫:“娘,快来救人。”就这样,他从河里捞上来了这条鱼,顺便飘走了两个桶。在他家吃住了半个月,小鱼赖着不走了,她说要还救命之恩,硬是要伺候二老,顺便把他也算进去。起先娘不同意,说这人来历不清,不能留着。不过看爹的身子每况日下,的确也需要帮手,结果小鱼就留了下来,每天淘米做饭,喂禽种菜。他看不出小鱼的年纪,也不知她从哪儿来,问她,她竟比自己还呆,嗯嗯啊啊说不出所以然。这天底下巧的事多得多,可是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可是少之有少。他长了个心眼,细细琢磨其中古怪,时不时地监视小鱼,想知道她的底细。小鱼样貌娇俏,特别是那双眼,没眨几下就能把人的魂儿勾去。这监视几日底细没逮到,魂儿倒是去了三条半,而且本要抓人,没料自个儿被抓了,她两眼一眯起,目光在他身上扫来看去,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似的。他只好认输,心想自己是个正经人,也不能这样对待姑娘家,便立马找个地方藏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是夜,噩梦又不约而至,比前几次更要清晰。他又梦到那轮血日,被黄沙抹成橙黄。“我视你为手足,你竟这番待我?!”那人厉声质问,他心头一紧,说不出话,紧接一把利剑直刺过来,穿了他的右手,鲜红一片。锥心刺骨的痛将他惊醒,蓦然起身,只觉那只手如灼烧般火热。看到熟悉的茅屋,他才如释重负地长吐口气。令人意外的是,梦醒后的空落无助在这一刻竟然没有尾随,他细想,脑子里浮出小鱼的模样,穿着翠裙,回眸浅笑。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回过神后直骂自己没分寸,怎能对小鱼动起心思。想着,他倒头再睡,一觉到了大天亮,醒来之后,锅中有粥,缸中有水,小鱼就在门口,窝在椅子里晒太阳,眸子半眯,就像只惬意的猫儿。完蛋了!若昨夜梦中佳人只是风拂秋水,此时便是大浪滔天!他的心怦怦直撞,立马转回头不再看她半眼,不管她怎么叫“樊大哥”,他都当作没听到,可即使如此,小鱼晚上又游到他的梦里,与他骑马共游;与他追逐嬉戏;还与他……滚了床单。他吓坏了,这都像真的一样,在下去定会出事!自从那春梦过后,他对小鱼避之不及,而小鱼倒是皮厚,外表贤淑,骨子里却是坏得让人牙痒。她好像故意坐在门处晒太阳,看着他学狐狸笑,有时她还会讨好二老,刚开始娘要赶她走,如今两人拉家常可拉到天暗,三句语不离小鱼。某日,他准备去山里打些野味当下酒菜,小鱼自告奋勇地跟来了,也不知她在娘耳边吹了什么风,娘一边笑一边点头。一开始,只是打猎,他半丝邪念也没有,他敢对天发誓!而后来,到了无人无兽无禽之处,小鱼竟然……竟然啃了他一口,这一啃无疑是天地勾地火,他极力镇定,没想最后还是落到小鱼的手掌里。回到家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老夫老母面前,肃然道:“我要娶她,忘父母成全。”这话一落,爹笑得眼都没了,娘立马拿出红衣金镯,黄道吉日的签纸,不到半个月就让他们将喜事办了。他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这老两口一高兴,都顾不上给儿子喂药,心里急着抱孙子。他这才发觉,自从不喝那养骨汤,头也不疼了、脚也不软了,一口气能爬三座山。到了洞房花烛夜,他喝多了,抱上美娇娘,没站稳,一头磕在榻沿上。这一磕把肚子里的忘情草全都磕没了,潘逸终于想起来了。那杯酒有毒,但是孟青救了他,弥留之际,他给他喂了解药,算捡回了这条命。醒来之后,潘逸不甘心,他和小鱼终成如愿,却成了这样结局。孟青说:“别再想了,先喝这碗解毒汤。”而这碗汤下腹,他就忘了一切。此时,他才想起,南疆有种草,碾成汁液服下,能让人忘忧,可这种草只在书上见过,没人知道在哪儿。他回过神看向小鱼,小鱼忧心仲仲,摸着他的脑袋问:“敲哪儿了?还疼吗?”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里,恨不得与之融为一体。“我喘不上气了,快松开。”小鱼娇嗔。他埋首在她脖窝,掩住轻泣,口中喃喃:“终于找到你了。”小鱼没明白,她仍是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只朦胧知道个大概——他就是她梦里的人。既然能活着重逢,潘逸更是格外珍惜,他在二老面前还是装作失忆,尽心尽责地服侍。到了夜幕降临,自是携着小鱼的手恩恩爱爱,过着没羞没臊地日子。虽说小鱼看不出年纪,但她也算徐娘半老,潘逸担心她伤身,也没硬让她生养,没料不过半年光景,小鱼便怀上了,坐在院子里半眯起眸,就像挺着个大肚,在晒太阳的猫。“夫君,我想吃鱼。”“好,我这就去。”“唉……回来,回来,先蒸个蛋给我尝。”“好,两个够不够。”“三个,别放葱花。”小鱼伸出三根纤纤玉手,潘逸就屁癫屁癫地去摸鸡蛋。见媳妇肚子大,潘母高兴,心想定是个男儿,潘家就有后了。可是到了临盆那日,孩子死活下不下来,潘逸急得一身汗,从老远背了个产婆回来。一家子都在产房门前等,连潘父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拨长脖子听里面动静。一炷香过后,就见听一声婴儿啼哭,紧接着产婆在里大叫:“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公子啊。”潘母欣喜若狂,抓住潘逸的手激动得发颤。过了会儿,又听到:“唉,等等。”这下,全家人的心又被吊上了,潘逸忙不迭地走到门处,担心有所闪失。“唉,等等,还有一个。娘子,用力,再用把力……”什么?还有?潘逸愣了,潘母也愣了,大家都愣了。里面叫得惨,然而不一会儿又听见一声:“出来了。恭喜,恭喜,是龙凤胎啊。”这潘母一声,兴奋地背过气去,潘父手中的拐都掉了地,健步如飞地跑到门口,伸了手要抱孙子孙女。那时,潘父已经七十了,他抱着两宝贝老泪纵横呐,直叹:“不知有生之年,能否抱到重孙。”多年后,他如愿以偿,当他抱着重孙画像时,高兴得把最后一颗牙都崩掉了,当然这是后话。家里有了龙凤胎这对两活宝,潘家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两小家伙嘴甜,左个爷爷,右个奶奶,哄得二老整日咧着嘴,也不去怪栏子里没毛的鸡和地里拔秃的菜了。这般捣蛋,长辈不舍得罚,做爹娘的总不能不理。对于谁管教、谁当白脸;谁照顾、谁当红脸,潘逸和小鱼也是争论不休,当然结果也不用猜,潘逸疼娘子,大小事皆揽在身上,白脸红脸一起唱。不信?有据为证。某日半夜,潘公子尿了床,湿被子睡得不舒服,他便扯嗓子大哭。小鱼道:“夫君,他哭了。”潘逸道:“昨天我照顾,今天轮你了。”小鱼又道:“天冷,起不了。”潘逸回:“我也起不了。”小鱼娇嗔:“他是你的儿,你就这般狠心。”潘逸一本正经回她:“他也是你的儿。”小鱼甩白眼,厉了声:“去还是不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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