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桐思忖:周峦可能是忆及往事,伤心过度,所以用错了词句吧。
但见周峦背对着容桐,伫立河畔。两侧橘黄的河灯漂流延展,仿佛两只徐徐张开的凤翼,而周峦,则是那浴火重生的凤凰。
容桐凝视周峦良久,站起来,诚恳对周峦道:“一川,凡事还有我。”还有他这位义兄,这世上,周峦不是孤身一人。
这重似承诺的话语,在周峦意料之中,却又有温情超出他的意料。周峦勾了勾嘴角,问容桐:“令尊几时还京?”之前容桐大婚的时候,就派人去安州请过容父,哪知容父出门躲债,数天未归,容桐派去的人只得独自回来了。
容桐苦笑:“前几天从几位在京的老乡那得到消息,说我父亲回家了。已经派人拿着银子再去请了,先还赌债,然后把父亲接来京城,下个月就能至。”
周峦将容桐肩膀轻拍两下,心底暗自承诺:别的不能保证,但容桐待他如弟,他必侍容父如父。
有几个女孩子捧着河灯跑过来,想放河灯,却发现沿河的位置全被人占满了。周峦见状,笑着招呼她们:“这边来!”周峦和容桐把河边的位置让出来,两个人齐排往回走。行不多时,就瞧见谢致一个人伫着,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容桐不由问道:“殿下,苏姑娘呢?”容桐想起身旁还跟着周峦,赶紧给谢致介绍:“殿下,这位是和我同一届的状元,周峦。”
容桐又向周峦介绍谢致:“这位是汉王殿下。”
谢致和周峦两个老熟人互望一眼,均觉好笑。两个人如初见般互问了好,言语生分。
“凉州周峦,久仰殿下大名。”
“状元郎,幸会了!”
成功介绍两人互相认识,容桐挺高兴。他又担心谢致与周峦不熟,没话,尴尬,忙东一句西一句,融洽气氛。谢致和周峦均不戳破,好耐性陪着容桐演戏。不久,放完灯的常蕙心和曾微和朝这边走来,五人聚在一处,四双眼睛互扫,各怀心思,独容桐一人,是最清澈也是最糊涂。
也许是人多的缘故,容桐竟觉得以往厌恶的曾微和,也没那么讨厌。容桐提议道:“今夜这么多人……这会回城人多,我们不必赶这趟人潮,不妨在附近坐坐,闲话几句,等待会人少了再走?”
曾微和冷哼了一声:“这附近有坐的么?”四望去,除了人,就是野地,无亭台亦无楼阁。
谢致掀袍坐地,反问曾微和:“席地而坐你不会么?”
“殿下快请起。”周峦赶紧拉起谢致。周峦道:“如果大家不嫌麻烦,在下倒有个好提议。我们沿着梁河,再往南走远些,那边放灯的人极少,沿河有船停泊。我们租一艘,可闲叙,亦可畅饮,如何?”
谢致不同意,“远了,麻烦了!”
常蕙心却劝道:“去一下也无妨。”自从五人碰面,她便一直在观察周峦与曾微和的互动,两个人都演得太好,没看出什么破绽。常蕙心希望去船上,多一段时间观察,没准就能察出端倪。
常蕙心这么一说,谢致看她一眼,不再异议了。曾微和却不干了,不愿意再往前走。最后没办法,五个人就近找了处干燥的空地,围成一圈,坐地上了。
容桐挺兴奋,默默看了谢致一眼,几分崇拜:公子王孙,竟如此不拘,随便就坐在地上。汉王一如传言中的傲气,却不是传言中那般不近人。
容桐决定待会回去后,要把自己的看法同周峦分享一下,再问问周峦,他对汉王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样的。
“干坐着可不舒服!”谢致一呼:“常乐!”
唰唰闪出四个青年男子,给五人均上了一坛酒。
容桐脖子伸得直直的: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
半响,容桐又僵硬地把脖子缩回去:这些人怎么一闪又全不见了?
其他四人都相继扒开酒塞了,容桐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瞧着一大坛酒,犯难了:平时他喝一小杯就会醉,眼下这么大一坛……
容桐不好意思地赔礼:“殿下,夫人,诸位对不住,在下喝不得酒。”
曾微和翻个白眼,冷道:“扫兴。”
容桐讪笑,眼睛却去瞅常蕙心,奇了怪了,“苏小.姐”面色平淡如常……大家闺秀也这么能喝?
常蕙心却未曾留意容桐,她的目光投在曾微和身上。曾微和有孕在身,却毫不犹豫开酒……常蕙心禁不住伸臂,按住曾微和拿着酒坛的手腕。
曾微和道:“区区一小坛酒,没事的。”她执意要喝。
四人举起酒坛,周峦站起身来,提议先敬汉王。谢致却笑着推辞,“长幼有序,该先敬微和表姐。”
周峦眨了下眼,笑道:“殿下言之在理。”
周峦弯腰,双手捧酒,恭谨敬向曾微和。曾微和身份远比周峦高,且心高气傲,依着她一贯的作风,必是身不离地,随便和周峦撞下酒坛,了事。但这会曾微和却不假思索地站起来,眼眸中流露出惶恐色。少顷,曾微和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赶紧圆场,扬眉入鬓,藕臂弯弯与周峦碰酒,“周状元,我很赏识你。”半是妩媚半是调笑。
常蕙心却从曾微和的眼眸里捕捉到紧张和心虚。
常蕙心暗道:果然,周峦和曾微和,这两人,就是一伙的。周婆子也是他们的人,苏虞溪和春荣就埋在周府的香樟树下。常蕙心初见周峦,周峦自我介绍,说自己二十二岁,凉州人,从未入京。后来,常蕙心却从谢致那里得知,周峦其实才二十岁,关内人,旅居凉州经商,周峦入京贩货,与谢致结识,之后投靠谢致。
现在看来……周峦的年龄、籍贯、经历,只怕俱是捏造!
常蕙心心思飞转,暗自猜测:周峦应该是曾微和的旧相识。但曾微和这人脾气不好,得罪的人多,朋友少。与她交好的旧人,要么就是伪帝一系,早就被灭个精光;要么就是周仲晦一派,早已被谢景借伪帝之手铲除,连那绝世妙郎周仲晦自己,也同怀中的小皇帝一道丧命乱箭之下。小皇帝……
常蕙心心一寒,陡然生出一想法:周峦该不会是小皇帝吧?!
常蕙心不禁摇头,这猜测太离奇了,近乎荒诞。但她却又忍不住去想,凡事皆有可能,连她这个死了的人都能复生……
常蕙心听见有几声在喊“苏姑娘”,她反应过来,才发觉谢致、容桐、曾微和、周峦,四双眼睛齐刷刷全瞄着她。
容桐坐在常蕙心右侧,轻声提醒道:“你刚才怎么走神了,大家都想和你说话呢。”
坐在常蕙心左侧的谢致额角一突,醋道:“走神就走神了,又怎样?”说完,大大咧咧将右臂伸过来,握住常蕙心的手。
容桐瞧见这副场面,垂下眼帘,心道:他们俩是情人,自己不该多话的。
……
众人闲聊,兼带着喝酒。起初,大家话说得多,酒喝得少,但因为诸人之间各有隔膜、戒备,于是梯己的话不能说出口,真心想问的问题亦不能问破……渐渐的,话说得少了,酒却越喝越猛。
尤其是谢致和周峦,两人均将自己的酒喝尽,还不够。周峦饮起本属于容桐那坛酒,谢致则把常蕙心的坛酒抢过来,一口喝掉大半。
后来酒还不够,谢致命手下陆续补了不少坛。
天色黑中带灰,似众人心中点点醺意,谢致去抓常蕙心的手,被她甩开,就再抓。曾微和的脑袋倒在常蕙心肩膀上,闭眼小憩,周峦喝得猛了,坛中酒渗出,向他的衣襟内流。
隔膜渐去,四人醉眼迷离,辨不出眼前哪一只才是真正覆雨翻云的帝王手;嘴角咧开,也许就在这片刻间,做了个特别美好的偕老梦,不肯醒来。
四人皆醉,独有容桐因为一滴酒都没喝,清醒异常。容桐以前经常看父亲酗酒,但那酗出来的是赌债和欠款,今夜看谢致、周峦他们饮酒,饮得却是痛快和豪情。容桐心痒痒,竟也想沾酒了,轻声对周峦道:“你给我留一口。”
已半醉的谢致听到了,囔囔:“给他留一口!给他留一口!”把容桐吓了一跳。
周峦浑身的酒气,反问容桐:“你不是一沾酒就倒吗?你喝醉了怎么办?”
谢致隔空指周峦:“他倒了你把他抗回去,反正顺路!”
周峦装恼,吓唬谢致:“那把你的酒留给他,把他灌醉!”
容桐坐在谢致与周峦中间,听两个人醉中斗嘴,觉得紧张、新奇,又开心。谢致把酒分给容桐,他双手惴惴捧住,正准备喝,就听见常蕙心插嘴道:“容公子最多只能喝一口酒,时候也不早了。不如这样,这最后一口,我们五人共饮吧!”常蕙心说着,站起身来。其余四人见她如此郑重,亦纷纷站起来。
周峦朗声笑道:“愿我们各自心愿达成以后,还能再次共饮。”
除了容桐,其余三人心中顿时一沉,各种心思,均含沉郁。
谢致幽幽应声:“嗯,到时候五个人,一个都不准缺。”说完,径自将臂伸直,举坛等大家来碰。
众皆举坛,将各自坛内剩下的酒饮尽,各人自有各人的心愿,只有容桐以为,大家的心愿皆是皇帝身体康健,江山牢固,盛世太平。
酒沾在嘴角,容桐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忽觉两颊发烫——糟糕,上脸了!
最终,容桐还是不幸醉了。翌日清醒过来,他正躺在容府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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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七夕夜与宫外不同——宫外是梁河放灯,愿男女之情长久,宫人们可不敢这样做。她们摆上瓜果,打开各自的妆镜,金针穿玉线,乞求巧智。
凉如水的夜色,连泡在水里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也是冰冷的。才近亥时,就已阴夜深幽。
殿内正办着一场家宴,皇帝端坐上首,左右侧各坐着太子、皇后,下首陪着一众嫔妃,一起欣赏歌舞。
歌雅,舞缓,需要人仔细安静去听,才能觉出韵味。谢济是觉察不出来的。此刻,他偷瞅一眼殿外,觉得玉阶上几只萤火虫,都比宫娥跳得好看。谢济目光移动,发现皇后正给他使眼色,让他专心看歌舞。谢济无奈,咬唇,木然盯着前方跳舞的宫娥,看她们转圈圈……过会,谢济的神思又飘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本来曾微和约了他今晚去放灯,可惜宫内要举办家宴,抽身不得。不知道微和此刻正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帮他和小宝宝多放两盏灯?
皇帝突然出声,问道:“济大郎,告诉朕,你正在想什么?”
发呆被父皇发现了,谢济只得硬着头皮对了一句:“回禀父皇,儿臣在想……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还需要喜鹊帮忙,着实可怜。”
“这有什么可怜的?”皇帝大笑:“人间光阴速,天上日月迟。人间一年不过天上一日,牛郎织女不过只等了一日。不过相思难熬,真心喜欢一个人,一日不见的确就万分痛苦。”皇帝声速渐缓,悠然道:“朕倒是羡慕牛郎织女,住在天上,度年如日,岁月如梭,却能容颜不改。”皇帝年纪大了,开始渴望长生。
谢济想到曾微和三十好几了,在他眼中仍是漂亮的,便脱口而出:“人世间也有这样不老的人。”
皇帝来了兴趣,“哦?”
皇后赶紧圆场:“陛下,济大郎说的就是陛下您啊。陛下千秋万载,享这万里江山,龙颜不老。”
皇帝心悦,面朝皇后含情而笑。皇帝一双俊眼的眼角虽然起了皱纹,却有无限韵致,令人移不开目。皇后的心跳了下,陡然热起,想到一些事,旋即重冷下来。
皇帝转头,对谢济道:“济大郎,牛郎织女的事你就没多想了,待明年你冠礼大婚,自会领会。”
谢济一听皇帝提婚事,心头咯噔一下——皇帝给谢济指了太子太傅的孙女,他可不愿娶!
谢济鼓足勇气:“父皇,孩儿想把婚事……”
“济大郎想把婚事提前。”皇后插嘴,逆着谢济的意愿说。
皇帝蹙了蹙眉,少顷,道:“正妃还是行了冠礼之后再娶。若济大郎真着急,可于今年秋天,先纳良娣。”指订太子妃的时候,还一道订了四位良娣。
皇后坐在凤位上,向皇帝盈盈鞠躬:“妾替几大郎多谢陛下。”
这事就这么定了,谢济婚事没退成,还赶着塞了四个女人来,只得暗中叫苦。
家宴过后,太子谢济没有返回东宫,而是追至中宫,向皇后求情,“母后,你去求求父皇吧,让他收回成命!儿臣不想纳妾!”
皇后打趣道:“不想纳妾,就想娶妻?就这么急着给本宫添儿媳妇?”
这话谢济不知该怎么答,他不想娶指婚的太子妃,但又想娶曾微和做太子妃,一直纠结,在殿内踱步。
皇后瞧见自己儿子的神色,渐渐就明白了,屏退左右,低声问:“济大郎,你同母后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有她人了?”
谢济心头一软,拉住皇后的手,“求母后成全。”
“是谁?”皇后冷声发问,心里已自认定,谢济喜欢上的,肯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女人。皇后道:“她若身份卑微,你就别硬想着娶她做正妻,会恼你父皇不高兴。悄悄地纳个良人,关起门来,你在东宫里想怎么宠就怎么宠。”
“母后千万不要告诉父皇。她身份一品,她是微和表姑姑。”
皇后忽觉天塌地陷,差点倾倒,半响缓过劲来,咬牙道:“亏你还知道喊她表姑姑!”皇后又道:“济大郎,是不是那个老女人勾.引你的?”就知道曾微和徐娘半老,寂寞难捱。
谢济拼命摇头:“不是的,一切与微和无关,是孩儿自己倾慕微和已久。表姑姑之前不同意,孩儿锲而不舍,终于挣得和她在一起。”
皇后循循善诱:“济大郎,你同她不合适。辈分伦理在那,更何况她比你大了十五岁,怎能在一处!”
谢济脱口而出:“那父皇新宠的袁宝林,还比父皇小二十几岁呢,不照样恩恩爱爱!”
皇后一口气倏然堵在胸腔,欲上不上,欲下不下,差点晕厥。皇后怒斥:“本宫劝你立马死了这条心,消了你的妄念,莫要再提!”
谢济横下心道:“这不是妄念。母后,微和肚里,已经怀了你的孙儿了。”
“啪!”皇后一巴掌扇在谢济颊上,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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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的夜,静悄悄。凉州的守备可不过七夕夜,照例在边境长堑上巡逻。
今夜的三更天比以往更浓黑,沉寂,烽火台上守卫互相传染了困意,上下眼皮睁不开,打起小盹。地坪上的一众小兵却以为烽火台上的守卫还盯梢着,于是开个小差,五五聚成一团,烤野鸡当做宵夜。七夕夜嘛,肯定要思念下远在老家的婆娘,同时吹嘘下婆娘床.上销.魂。
野鸡快烤好了,某小卒却起了尿意,不由得站起来:“我去撒.尿,等会鸡好了你们给我留一份啊,别都吃光了!”
众人哄笑,均道:“知道,知道。”
小卒这才一溜小跑,跑到外檐墙角处小解。解完畅意,吹着口哨正系裤带,忽然觉得前面不对劲,怎么墙壁上还挂着个东西。小卒探身细瞧,发现是枚铁钩。
是爬城钩梯!紧跟着狄人接踵越过墙头。小卒顾不得系裤带,拔刀欲刺,口中大喊:“狄人偷袭!狄人偷袭!”空中掉下一块大石头,小卒躲避不及,当场脑浆迸裂。
狄人成排的飞石车,从堑外向地坪抛石。
地坪上顿时乱作一团,两方混战,血溅在酥脆的烤鸡上,在香喷喷的烤鸡味中,守卫仓促点燃了一座又一座烽火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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