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桐惭愧道:“没有……我还是没那勇气。殿上的陛下和蔼,我心中几番辗转,差一点就要将实情讲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屈服于功名和前途。
“那皇帝有没有追问你?”
容桐如实答:“没有,陛下只笑了笑,道孰能无过,不再追问。”
常蕙心缓缓颔首,心里想着:她和容桐相处数月,至今日,也快要分道扬镳了。他考中了榜眼,将来为官置业,常蕙心自然不能再跟容桐一块处,她可以考虑……寄宿汉王府。
“对了,慧娘,告诉你一件高兴事。”容桐喜滋滋捋了下袖子,常蕙心瞧着他的眉目神色,心里奇道:榜眼及第不就是最高兴的事情么?还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
常蕙心起手倒了一杯水,一面喝一面听容桐讲。容桐满心欢喜地告诉她:“殿试之前,名次未卜,或入仕途,或白身还家。同场举子,大多要各奔东西。我和一川念患难数月,感情深厚,便在殿试之前,私结为异姓兄弟。”
常蕙心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急忙咽回肚内,谁知吞得急了,差点没呛住。她放下水杯问容桐:“你跟周峦结拜了?”
“是!一川提议,我也觉得不错,意气相投,便……交换了名帖结为兄弟!”容桐兴高采烈,右手握拳又松开:“我比一川年长两岁,他喊我作哥哥,以后,凡事我都要好好照护他,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常蕙心暗想:只怕你弟弟日后要坑陷死你!
常蕙心心里又叹气:看来一时半会还不能同容桐断清关系。一路上京两厢照应,就因为这么个人情……她以后也得对容桐多加照应,免得他被别人害了。
常蕙心再一想:她暗中照应容桐,那这世上可有一人……不谋利,不算计,全是因着真心真情,在暗中照应她?
好像没有人呢……常蕙心再倒了杯水,清水咽进肚里,压下那一份淡淡的落寞。
~
常蕙心经常出入汉王府,至夜方归。
一日,酉亥之间,常蕙心又自汉王府归。回到客栈,她方才解下人皮面具,正准备洗梳就寝,就见一道身影,快若闪电,劲道又似安州朔风般疾烈,两窗朝房内对开,再抬眼,不速之客已稳稳立在房内。
曾微和仍赤着脚,右脚掌抬起,轻点了一、两下。曾微和凝视着常蕙心,唇角缓缓旋起弧度。少顷,她敛了微笑,扬眉道:“常蕙心,出去比武!”说完竟自己破窗而出了。
常蕙心呆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反应过来。她放眼前望,剩空空的两扇窗,和窗外的白月光。
常蕙心摸了摸腰间的剑,走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仰头一望:果然,曾微和就站在屋顶上。
常蕙心将两只手撑在窗沿,一纵身,也飞上去了。
曾微和听见动静,闭着眼睛笑道:“就知道你会来。”
常蕙心眯起眼睛,悄然而笑。
其实,常蕙心完全可以不理会许国夫人来去匆匆,半疯癫的举动,但她却选择赴约。常蕙心左右脚交替前迈,轻踏在瓦上,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心里的想法也跟脚下的步子一样,静悄悄,但是思路清晰:这世上,人分成许许多多种类,第一类是她不愿亲近,也不会信任的,例如谢景,常蕙心对他只有恨和复仇;第二类是她愿意亲近,却无法信任的,例如谢致;第三类例如容桐,她信任他,却不愿意同他更亲近,因为不想害他。
还有一类便是曾微和了。常蕙心同曾微和交情不深,甚至在曾微和的剑下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常蕙心却愿意亲近和信任她。
常蕙心隐隐承认,她对曾微和,一直怀有羡慕崇拜之情。
常蕙心轻轻唤了一声:“微和。”
曾微和可不会回应她,拔剑便袭过来,剑锋凌厉,带着寒光刃花,又似裁了一片白月光,执在手中。常蕙心左抵右挡,前俯后仰,不过二十来招,便招架不住,眼看着曾微和的剑尖就要刺进常蕙心右边腰侧,曾微和却瞬间将长剑回收,再一反手推出去,改用轻薄薄的剑脊拍了常蕙心一下。
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曾微和用的力道不重,常蕙心只往后跨了半步,便收住了。她刚想感谢曾微和手下留情,就听见曾微和鄙夷道:“十余年没见,你一点剑术上的长进都没有!”
常蕙心默然赔笑,不做解释。谁会相信,十年对她来说只是睡去醒来。
曾微和的剑又挑起来,剑尖就明晃晃直指着常蕙心的眉心。曾微和命令道:“再来比,使出你的全力。”
常蕙心叹口气,刚才她就已经使出全力了。照着曾微和的性子……估计今夜不把常蕙心打个落花流水,是不甘休了。常蕙心直起脊背,挺剑迎战。
不多时,常蕙心又露了破绽,曾微和一柄曲折袭来,迅若游龙,剑锋距离常蕙心的右肩只有毫厘之差。曾微和挑起眼皮轻瞟常蕙心,半秒之后,她直直将剑尖刺入。
曾微和口中道:“不饶你了。”
常蕙心右侧肩膀上迅速透出一个小红点,仿佛是一朵小花,跳过了萌芽发苞诸多阶段,直接就绽放了红艳。
常蕙心已经受伤了,曾微和却仍不放过:“再来。”
“再来,估计你要将我的左肩也刺中,做个对称了。”常蕙心无奈地开玩笑。
曾微和挑起长眉,不屑道:“那又怎样?”说着便又先动了手。
常蕙心赶紧招架,持剑左横,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曾微和这一剑却久久未至,常蕙心觉得奇怪,观察曾微和,见她伫在原地,纹丝不动,不知道打算做什么。
是不是要剑走偏锋,出什么奇招?
常蕙心愈发警觉,攥紧了剑柄,却见曾微和突然摇头晃身,接着便似骤然黑了眼人,身子左倾,从屋顶滑到檐角,再直直下坠。
“微和!”常蕙心赶紧去抓曾微和,动作太大瓦片都被踩响,可惜仍来不及,曾微和身子已经距离檐边五、六尺。常蕙心心急如焚,一手扣着屋檐,一手伸下去,再喊:“微和!”
曾微和迷迷糊糊,视线里见着常蕙心馄炖身形,曾微和本能地伸出右臂,发现已经够不到常蕙心的手了。曾微和便将剑举上去……常蕙心毫不犹豫抓住剑刃,一把将曾微和拉上来。二女到底,瓦片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似厨房里打翻了全套碟盆。
常蕙心挺纳闷,曾微和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呢?她想着,禁不住低头去检查曾微和,曾微和却猛地站起来,迅速远离常蕙心。
曾微和的剑戳在瓦上,勉励支撑。
“住手!”谢致跃上屋顶,比夜空更浓墨,他双臂摊开,径直挡在常蕙心面前。谢致转身,第一眼瞧的是常蕙心流血不止的右手,第二眼瞧的是她血已近干的右肩。他面有愠色,责备常蕙心道:“要不是屋顶轰隆隆响,他们向我禀报,我还不知道,你可真能耐!”
谢致转回头,万般厉色:“许国夫人,当街行凶,莫怪孤依法严治!”
曾微和脸色微白,声音虚弱,但挑眉勾笑,依然不改高傲神态:“还有这律例?再说,刑部是汉王你管么?”
谢致直指曾微和,怒道:“管它有没有法,孤今日都严治了你!”谢致冷笑:“私刑,孤也敢。”
曾微和不惧:“臭小子,是不是忘记了上次被我打趴躺床上?”
谢致磨牙:“没忘记。”却仍死死护着常蕙心。
曾微和翻给谢致一个白眼,接着目光越过谢致肩膀,眺向他身后的常蕙心。曾微和声音清冷,突然道:“若想杀谢景,每月初一、初五、十五、二五、来我府中练武!”
曾微和说完,抓着剑从屋顶纵下,若枭鹰离枝,留下呆愣愣受到强烈冲击的谢致和常蕙心。少顷,某物从底下掷上来,谢致忙转身,抓着常蕙心的胳膊一齐往右倒,疾呼道:“阿蕙当心!”
常蕙心却探左手,抓住空中那物,拿在手里一瞧,见是曾微和投掷给她一包上等的金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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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府。
常蕙心受了刀伤,并不算重,未伤及筋骨,涂涂药就可以了。谢致却不放心,遣了医娘来为常蕙心全面检查,他自己则在房外等着。
医娘上了年纪,华发满头,额上皱痕如刀。检查的时间不算短,两两沉默总是尴尬,常蕙心便问医娘:“老婶婶如何称呼?”
“姑娘唤老奴知足即可。”
知足?
常蕙心暗想,这谢致可有意思,府中男的唤“常乐”,女的取名“知足”,知足常乐。就他,还肯知足常乐?
常蕙心抬眼再打量医娘,心想眼前的老人家年岁不轻,尊长敬老之礼不可违,再则她还替自己治伤呢,再怎么也不能直呼“知足”。
常蕙心便问:老婶婶贵姓?”
“汉王赐姓步。”
老医娘说着低下头去,却听见一声不算轻的动静,忙抬起头来看,见常蕙心刚右肩膀上刚绑好的绷带,崩出血来。医娘忙劝道:“姑娘,万万不可冲动着急。”
……
老医娘给常蕙心重新上完药,再三检查,确认无误后便退了出去。过会,谢致在外头探头探脑,接着,他端着一碗药进来。
谢致道:“阿蕙,喝了这药,好得快。”虽然只是皮外伤。
谢致用汤匙舀了一勺,吹吹,又道:“我喂你。”
常蕙心自然不肯,举起左手在谢致面前摇晃:“我左手还好好的呢。”
谢致接口就反驳她:“我小时候两只手都好生生的呢,你还不是一口一口喂我。”这么一说,常蕙心就想起来了,她以前给谢致喂饭可辛苦了,谢致挑食,贪玩,常蕙心喂他胡萝卜炒蛋,他不愿吃满院子跑,常蕙心不得不端着碗和勺,在后面追着谢致跑。
谢致笑眯眯端着碗,凑近常蕙心:“阿蕙,现今轮到我喂你啦!”
常蕙心一想:他也是该喂喂……自己辛苦了那么几年,现在该轮到谢致孝敬了。
这一念起来,常蕙心便心安理得张大嘴巴,任由谢致一勺一勺将药喂给她。
常蕙心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
谢致以为她是怕苦,放了碗,从兜里掏出几枚蜜饯,欲递给常蕙心。她摆手不接,“并不是怕苦。”
谢致的神色与动作俱滞了数秒,捏着一枚蜜饯,隔空缓缓描摹常蕙心的眉:“那……阿蕙为何总是愁眉不展?”
“一日日过去了,报仇毫无进展,未杀谢景,不得开心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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