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不是洪英殿,是帝王私下议事的地方,楚风选在这里召见,还是给庄明觉留了颜面。
此刻坐在座椅上的帝王一身黑丝龙纹,眼神锐利,丝丝扣扣透着一国之主的气势。
明觉朗声叩首,“罪臣庄明觉参见吾皇。”
前方的帝王沉默着,如剑一样又沉又利的目光投射下来,若换一般的臣子,早已惊慌失措,然而明觉纹丝不动,并没有自辩的冲动。
“说话。”帝王用两个字打破了沉静。
明觉平淡的回答,“罪臣无话可说。”
“哦?”楚风挑眉,隐然有些动怒,“那是要朕帮你说了?”
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脚踏着丹墀,来回踱了几步,猛然将一叠宗卷扫落在明觉跟前,“瞒着朕把东齐皇后所生的男婴送还给东齐人!这么大一件事,你无话可说?!”
震怒的声音力透殿宇,连外面守着的乌达也心惊肉跳,知道此次帝王的火气非同寻常。
明觉看了眼散落在地的纸张,楚风所掌握的已经与实际相差无几。
他垂下眼帘,平静的回答,“诚如陛下所言。”
这便是认罪了?楚风面色一沉,阴霾至极,“理由!”
明觉闭着嘴是不打算说了,帝王的耐心也显然比任何时候都少。
“好!好你个庄明觉!”楚风冷笑,失望透顶,“你不说朕帮你说!”
“朕待你如亲手足,宁愿将江山相许的信任,可你——你心里忌惮着朕,只把朕看做一个皇帝。一心认为朕不通情理,维顾社稷,会为了天下的安稳杀你哥哥最后的血脉,所以你宁可把他还给东齐人也不带回大楚。”
“陛下英明。”
“庄明觉!”楚风眉头紧缩,震怒之中双目通红,充满杀气。
“事已至此,臣恳请陛下降罪。”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只有楚风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之后,帝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所有都怒气都已压了下去,只剩下为君者才有的冷静,“朕不罚你,朕让你选!”
这句话出乎明觉的意料,他微抬起头,帝王的袍子出现在视野里,上面的金龙张牙舞爪随时要飞出冲天。
“庄明觉,你只可以留一个人的命,东齐那个孩子的,或者,阮怡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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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怡然在陈睿的芙蓉殿里,这是册封贵妃之后按照祖制定下的宫殿,陈睿平时不住,只做召见命妇之用。
隆冬腊月,殿中地龙烧的滚热。
怡然褪了衣物趴在床上,皮肤随着银针的扎下变得绯红,溢出了薄汗,药沧海在给时针者殷勤的打着下手,一声声唤着师傅。
药王谷谷主下手利索,一套针走完,抬手往怡然嘴里塞了颗药丸,便道,“寒毒拔走了。”
药丸太大,把怡然噎住了,问不出怎么这么轻松就好了。药沧海已帮忙解释,“给你吞的这个可是镇谷之宝。”
不说还好,一说她师傅冷冷一哼,竟是扭头走了出去。
宫女上来给怡然披上衣服,怡然也顾不得配合,追问药沧海,“你师傅怎么又肯救我了?”
“因为陛下啊。”门口传来陈睿的声音,她笑吟吟走进来,帮怡然拢了拢衣服,道,“陛下送了一块天下第一谷的牌匾,沧海的师傅才肯出谷。”
怡然嘴巴张的大大的,原来江湖人这么虚荣啊。
“不过那镇谷之宝是用一颗圣雪莲换的。”药沧海插嘴。
怡然又一阵惊讶。
药沧海和陈睿互视一眼,前者耸了耸肩,“同门师兄说,前一天有人代表上丘医家送给师傅一株圣雪莲,要换她手中驱寒毒的镇谷之宝,刚好陛下的牌匾也到了,师傅才下定决心帮忙的。”
上丘医家那就是明觉的姐姐姐夫啦。
怡然的眼圈一下红了,“也就是明觉早就知道我的寒毒了?”
药沧海只好承认,“是我不小心跟大胡子说漏嘴了啦。”
她以为男人不大嘴巴的,哪知道花卓却直接告诉了明觉。
“安逸王知道你身上的余毒,没有三年也有快一年了。”陈睿浅笑着接道,“你和他都还真满的住,陛下与我都是最近才得知的。”
怡然呐呐,明觉当时一定急坏了吧。真应了那句话,她有他,所有的事只有说出来才可能一起解决,独自承担着,是最傻的做法。
心头一动,怡然忽然起身对陈睿一跪。
“你这是做什么?”陈睿惊呼着要扶她起来。
怡然不肯,坚持道,“陛下要责罚明觉,我不求娘娘为他求情,只请娘娘帮我与陛下说一说,不论他是罚是死,都让我跟他在一起。”
怡然眼眸水亮,一幅生死与共的模样,陈睿笑了出来,“你啊,陛下怎么舍得责罚他。”
怡然一愣,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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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中,明觉听见楚风要他二择一,心头一阵恍惚和无措。
楚风从丹墀上走下来,停在他面前,对于明觉的挣扎,终于有了失望之色。
然而那神色还没泛滥出来,明觉忽然神色一定,道,“陛下一代明君,从不屑于用女人要挟他人。”
楚风闻言百感交集,“你既然如此笃定我的为人,为何还认定我不会善待明义的后嗣?”
楚风不再用朕,而是用的‘我’,把多年来两人之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深厚情感都带了出来。
“我不是怕你害他的后嗣,我是——”明觉哂笑一声,甚至有些自责的道,“我是不愿意你还放不下对庄家的责任!”
楚风心头一震。
明觉抬起眼睛,毫无畏惧的直视着眼前的帝王,“前有为姐姐空置后宫十三年,后有决心传位给我,两次都引来举朝反对,一片责难,而陛下还是力排众难,坚持护着我们。我不能再因为哥哥的后嗣,再陷您于口诛笔伐之中。”
说到这里,明觉吸了口气,声音依然坚定,“这次的事,明觉做的一点都不后悔,那个孩子除了是哥哥的后嗣,更是东齐皇室,他不应该在大楚,他有他走的路。他,还有我,已经不再是你需要守护的责任!”
“你这孩子!”楚风生出种一脚踹上去的冲动,然而又硬生生的忍住了。
是的,脱口而出,才发现还把明觉当做孩子。
可这个孩子早已经长大了,他昂着头,表情坚韧,肩膀宽厚,他甚至已经有心爱的女人,将来还会有可爱的孩子。楚风深吸了口气,他仍是他的兄长,但也是时候松开双手,放其承担外面的风雨。
想到此处,心中所有的情绪豁然归于平静。
“起来吧。”帝王俯身亲自扶了明觉一把,“一把破铐子还锁得住你?!”
明觉面色一缓,爽快的站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镣铐解开来丢在一边,笑道,“世上真能锁住我的是陛下的爱戴而不是锁。”
便是兄弟君臣之间也是需要甜言蜜语的,楚风很是受用,道,“朕许诺,在朕有生之年,大楚绝不东犯齐国,让那个孩子能平安的长大。”
明觉神色一正。
“往后记得常回来看看我。”楚风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一转,却道,“安逸王通敌叛国,死罪难逃,这一次朕可没有护着你,明觉。”
最后两个落下,明觉反应了一下才要开口。身后门忽然推开,怡然的声音传来,“陛下!”
陈睿要拦都已拦不住了,眼睁睁看着怡然扑进去,跪在楚风脚边,“陛下要处死明觉,请连民女一起。”
楚风看看陈睿,陈睿的脸上有一种类似的感悟——生死与共,情之所终,若换你我,同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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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十五年冬,楚始帝下旨,安逸王通敌罪名成立,削王爵,收封邑,斩立决。
朝野内外一片哗然,都道楚风视庄明觉如亲手足,一向宠信有加,怎会如此一点情面不留。也有人感叹庄明觉这次终究触及了帝王逆鳞,再深厚的信任也经不起背叛。
行刑的时辰定在这日天明十分,为保皇家颜面,用白布围起了刑场,内外重兵把守。白布之外好奇观刑的百姓还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刑场临街对面的茶楼上,明觉和怡然站在临窗的窗口。
她拉拉他的衣袖,“从今往后就没有安逸王了哦,可惜不可惜?”
“哪有什么可惜的。”他淡淡的笑,“不管叫君未澜还是庄明觉,我都还是我。”
天地处于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一列士兵整装开来,将替代的死囚被压入围后。擂鼓点着朝阳的第一抹光亮响起,围后传来监斩官的声音,“行刑——”
人潮涌动中忽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往刑场里冲去。
怡然意外的往前走了一步,凝看着下面那白衣白衫的女子。虽然简装,虽然只身一人,楚清涟眉宇间的凌厉和伤痛却是要张破并不高大的身体飞扬出来。
“她这是——劫法场?”
怡然疑惑的看向明觉,后者摸摸下巴,未置一词。
刑场外,密集的士兵已经挡在了楚清涟前方,场面轰动但未失控,金鸣交际,白色的身影被困在重围之中,她试图往里冲去,可一抹飞溅在白围上的血迹磨灭了前行的希望。
“筝——”的一声,楚清涟的兵器被挑飞开去,落在身后丈远的地方。
她看着那抹鲜血,呆若木鸡。
他死了?他死了!如她所愿——为何却从未有一点欣喜,一点释然?
背对着,怡然看不见楚清涟的表情,还是觉得心头一软,却不是同情。今日一切的伤悲,都是她咎由自取。她只是遗憾,如此聪明的女子为何无法看破她的执念。
然而未及深思,明觉已拉住了她的手,“走吧。”
“去哪里?”
“仓城。”
“又去?”
“娘子!”
“哎呀,大庭广众你怎么?!”
惊呼与嬉笑远去,又是一场行行游游,玩玩乐乐,第二年的春天,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
一对男女共骑着一匹骏马进了峰南仓城,停在了城南书院的老桃树下。
马上的女子眨巴眨巴眼睛,问身后的男子,“难道你还要我扮书童,陪你读书?”
男子答非所问,“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不太好的感觉。”怡然很老实,“当时你没揭盖头,就先啦我衣服……我就想我怎么嫁了这么个人。”
说着,她眼睛一亮,反问他,“那你呢?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感觉?”
“我啊——”明觉抬眼四看,有几分无赖也有几分坏的拖着音。
怡然的笑跨了下来,“很失望吗?”
明觉笑,“你说成亲那天?”
怡然点点头,期盼他否定她的答案。
可明觉却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结婚那天对你表现还真失望,心说这女人怎么这么无情趣,又胆小如鼠,还……”
话未说完,眼疾手快的抓住怡然挥过来的粉拳,明觉一笑,却道,“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真勇敢。”
怡然不解,“我们说的是同一天吗?”
他笑,拽着她的手往老桃树下一指,“你带天安来拜师,师傅还没见到,先被路过的学生欺负了天安,你跳起来打了那学生一巴掌,拉着天安便跑,还掉了一只鞋在这棵树下。”
怡然张了张嘴,意外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转回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缱绻,“后来我捡走了那只鞋,做了一双珍珠绣鞋,第二天上阮府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这才是你我故事的开始,娘子,你知道了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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