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后,天已经非常冷了。
我搓着冰冷的手,倚在墙角。面前缺了口的木盆里,照例是满满的衣服。
王嬷嬷板着脸,背着手在人群中巡视一番。
“咻——”
那手中的马尾编制的皮鞭足有两根手指粗,肩头火辣辣的一片,像是渗入骨髓的铁水。
“快点!今天洗不完,饶不了你——”
我只是麻木的,将手伸进盆中浸没入冰冷的水中。
似乎水,和我的手是同样冰冷的。
院中的其他人,早早洗完了衣物,去吃午饭。
“还有这些——都给洒家麻利些洗完了!不然有你好看!不知好歹的东西。”
韩太监翘着兰花指,尖声细气地说道,甩了甩手上的蝇甩子。
耻高气扬地仰着头,骂骂咧咧的一阵,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堆积的像一座山一样的衣物被褥,每天都是如此。
我慢吞吞地搓着手上的布帛,并不着急。
今天洗不完,还有明天。
况且,即使洗完了,也会有更多的活。
就像是一匹上了套的马,被无休无止地压榨着精力和体力。
用一天时间洗完了那叠得像一座山的衣物,没有给王嬷嬷发难的借口。
于是第二天,迎接你的,便是两堆加倍分量的衣物。
王嬷嬷没有好脸色,刘嬷嬷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韩太监自上次没有占到便宜之后,便开始整我。
“喂,我帮你吧?你这样根本洗不完呐。”
灵霄搬着木盆,蹲到我身边去说着。
我端起木盆,走了几步抱到了另一边。
“哎——等等呀!”灵霄追了过来,“你干嘛跑那么远?”
我未曾说话,低头搓着手中的素锦。
“你这个人真够奇怪的啊..”灵霄嘟囔着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哦,那个..我叫魏灵霄,‘良德飞霞照,遂感灵霄人’的灵霄,很好记的啦。我娘说呀....”
......
“我..我叫纪绮罗。”
“绮罗?咳咳,”少年靠在榻上脸色病态的苍白,恍惚间神情莫测,“像金线钩的料子..”
“那你呢?”
少年勾了勾嘴角,笑容带着些诡异地说道。
“你可以,叫我潾。”
......
灵霄还在我身旁,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说着话。
她相貌并不算出众,很普通的样子。但鼻子高高翘起几分,显得有些俏皮,抿着嘴眼睛倒是晶亮而神情专注。
第一眼看平淡无奇,之后再看,却发觉并非一无是处。没有精致的五官,却显得落落大方。
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不惊艳,却耐看。
我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便可以断定。这女子身上有几分番人的血脉,单看那鼻子便知。
大概是战俘的子女,被打入贱籍。
我搓了搓手,无声无息地端起木盆。
*********
入冬了,那井水越发刺骨。
很冷的天,宫道上的宫人都换上了棉衣。
我依然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衣。
袖子很短,露着手腕。
我打了个寒颤,身子发抖。
“咻——”
皮鞭呼啸而来,我感到骨架松散的想要碎成一堆。
我毫无知觉的手,硬的像快石头。就这样僵硬地搓拭着盆中的布帛,恍惚间有种错觉,好似这双手不属于我一样。仅仅只是一件拙笨的工具,颤抖着不听使唤。
“咳咳——”
我开始艰难地咳嗽着,温热的血滴淌到手指间,竟然毫无感触。
我蹲在地上,感到膝盖生疼。
在雨中连跪三天,留下的是湿寒的病根。
如今天气越来越冷,这双腿,哆嗦着几乎无法行走。
这是第九天,我依然在和饥饿做斗争。
不过,总是我略胜一筹。
我继续咳嗽着,血从嘴角渗出。
我没有知觉的左手,下意识地去翻那银瓶。
周围的人纷纷避开,唯恐被我沾染到病气。
回到生着炉火的屋中,总算是好了一点。
我不再咳嗽了,只是那通红而龟裂的手,肿得不像样子。
今天倒是没有人来找麻烦。
我感到有点晕,倒在地面的褥子上。缩了缩身子,喘了口气。
“喂,你们听说了吗?御前的张公公——”
在屋中歇息的八九个宫婢,凑在一起闲聊道,那点微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那个长得要多俊有多俊的张公公?他不是半个月前,入狱了吗?”
“是啊,据说他在宫中大肆敛财,包庇内监聚赌,还在宫外的钱庄放高利贷...”
“可不是,宫里都传遍了呢。说他.....”那婢子放低了声音。
“真的?还有这种事!”一旁的几个宫婢不由得惊呼道。
“天啊..”
“当然了,据说皇上就在那宫道上走着,那个疯子突然就从一头窜出来,疯言疯语惊了圣驾..还是谭美人认出来,那是自己的表妹!”
“然后呢?”肖飞燕问道。
“然后就....”
“......”
“唉,反正就是那样。那个叫碧染的宫女,据说长得还挺漂亮,可惜好好一个人被那张公公给活活的折磨疯了。”一个宫婢总结道。
“真可怕...”瑶瑶心有余悸,“那张公公真是个禽兽!‘知人知面不知心’,简直说得太对了。”
“对对对!这种人渣,祸害了那么多女孩,罪有应得!”
“就是!”
“......”
......
我蜷缩着,仍是不住地发抖。
真冷...
身上的被子,薄得几乎没有存在。
我感觉阵阵绞痛,像是一把匕首穿透了皮肉,不住地搅动。
昏昏沉沉间,迷糊着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
山路上,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头戴花帽背着箩筐,前面是两个年长些的少女,一身银饰十二三岁的样子。
“扎尼,”那左边的女孩凑到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长串。
右边的少女则时不时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后边跟着的小女孩。
她们身后背着箩筐,榛子和蘑菇都并不算满。走起路来很是轻松,而那小女孩则吃力了些,和身子一般大的箩筐,则被两个堂姐塞满了野果,本就很沉。加之女孩年纪又小,走起路来十分吃力。
“喂,别慢慢吞吞的!”那左边的少女不满,对着那小女孩讥讽道,“真是走得比蜗牛还‘快’哩。”
“就是,磨磨蹭蹭的,真是烦人。”
那小女孩红着脸,费力地快着步子,却依然和两个堂姐尚有一段距离。
“伯父真是的,非要让这个小东西跟着咱们。”左边的少女道,“简直就是累赘..”
那女孩低着头,汗水浸湿了额头。红扑扑的两腮十分饱满,带着婴儿肥,眼角一颗米粒大的泪痣。
她们又走了一长长的段路,太阳快要落山了。
那左边的少女,索性赌了气。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两条腿走得飞快。
“大、大堂姐!”小女孩已经体力不支,步子也开始虚了,“你慢一点啊——”
夕阳带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亦真亦假。
女孩感到眩晕,喘不过气来。
她奋力向前走,还差五步了,可一眨眼,又变成了十步。
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痛,睁开眼,发觉已经十五步了。
那右边的少女,先是看了一眼女孩,然后快了几步奔到左边少女的耳侧。
前方的太阳呈现出火红色,在这黄昏里,两个背着箩筐少女突然‘飞’了起来,她们开始撒开腿向前跑出了好远。
“二堂姐!大堂姐——”
小女孩也跑了起来,但她那本就疲惫不堪的双腿,跑起来像是一块沉重的铅。
“等等我——”
两个少女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她们拐了一个弯,奔上了蜿蜒盘旋的山路,贴着崖壁。‘咯咯’地大声笑着,很快便没了影子。
“堂姐!堂姐!你们..你们别...”
那小女孩急了,大喊着,没留神脚下,被石子绊倒摔倒了地上,手掌蹭掉了一层皮,不就号啕大哭。
“等等我——绮罗害怕!不要丢下我..呜呜呜...”
......
哭过闹过,喊过,却是徒劳..
擦干眼泪,一点点摸索着在夜幕中行走。
啜涕着翻过一座山走过多少弯路,精疲力尽。
裸露的双脚磨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钻心的疼痛。
直至看到远处的篝火。
终于找到了回寨子的路。
......
“绮罗——”
母亲搂着女孩,啜涕着一阵失而复得的狂喜。族人牵着狗点着火把,从山上回来。
“你这个死孩子!娘还以为你被狼叼去了呢!”
“呜呜..绮罗一时贪玩,和堂姐走散迷了路..绮罗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爹爹..娘亲..呜呜呜——”
女孩抽噎着撅起嘴说道,爬上父亲宽厚结实的肩膀。
没有人注意到女孩那冰冷的眼神。
六岁,知道了。
没用的废物,活该被抛弃。
......
那种绞痛感,越来越重,没有缓和的意思。
张敏那个家伙。
果然载在了女人身上。
当初的预言,一语成真。
那个碧染..没有死?
谭美人的表妹,呵呵..真是巧极了哈!
前脚刚事发,后脚那些罪证,便逐一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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