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寝殿中,将睡未睡,忽听外头熊嬷嬷压低声说话,又依稀听到小庄的声音,便道:“是锦懿来了吗,快进来。”
小庄举步上前,走到榻边,挨着太后坐了,顺势抱住太后。
太后见她一来便如此依赖,先是微惊,继而却又欣慰地笑:“这孩子……怎么了?”低头细看小庄,见小庄眼睛微红,便诧异道:“这是……哪里吃了委屈么?”
小庄靠在太后身上:“没有,锦懿很好,太后放心。”
太后闻言笑笑,举手在她发上抚过:“你呀……女儿长大了,有心事也不肯跟当娘的说了。”
小庄也笑了笑:“不光有心事,还很会惹事生非,让娘生气呢。”
太后笑了出声:“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
小庄道:“我只是想……若是没有太后,此刻的锦懿,会是什么样的,或许……早就尸骨无存了吧……”
太后闻言悚然:“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是天生命好……不会有那些的,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胡说了。”
小庄仰头看向太后:“太后,其实锦懿知道……太后那么疼爱我,是因为……之前早夭的小王爷,是不是?”
太后一怔,心头却忍不住一痛,勉强笑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傻孩子,我自然也是喜欢你的。”
小庄道:“之前我去见过皇帝哥哥,皇帝哥哥说,人各有命,有一个绝好的人,却天生孤苦伶仃,命运多舛,但如我,却享受着太后跟哥哥的关爱……”
“锦懿,你说的……该不会是成祥吧?”太后皱着眉,叹了声。
小庄看向太后:“您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太后有些为难,出了会儿神:“成祥……起初以为他粗鄙忤逆,但是……我也说不好,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心里就……有些难受。”
小庄愣愣地望着太后,泪顺着眼角滑落,太后眼中也见了泪光,却忙忍了,笑道:“好端端又说起他来做什么。”
小庄道:“我就是听闻前方战事吃紧,我很担心呢。”
太后心头一片柔软:“放心吧……成祥……也是个有福的,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太后……是真心这样想的?”
太后顿了顿,点头:“自然了,何况此番若是大捷,将来犯两国尽数击溃的话,实在功在千秋。”
小庄听到最后,眼中的光芒微微地有些黯淡。两人相依相偎,片刻后,小庄道:“太后之前不喜欢成祥,可是却很喜欢小虎子。”
太后笑道:“小虎子实在惹人爱,比小明儿更叫我挂心,他现在如何了?”
小庄道:“在庄园里,玉兰陪着,他最近跟玉兰要亲一些……若是他以后长大了,太后会不会就不喜欢他了?”
太后故意嗔怒:“说的什么话!我当小虎子是我亲孙儿一样。别故意跟我生分。”
小庄笑:“这我就放心了。”
太后望着小庄粲然笑容,忽地有种异样感觉,正想问她,小庄的手在腰间探了探,举手摊开掌心:“太后,这件东西,是成祥留给我的……也是成祥的父母留给他的唯一凭证。”
太后一愣,低头看去,却见小庄掌心放着一枚很是普通的香囊,瞧着几分眼熟。
太后迟疑:“这不是那日你歇在宫内落下的吗?雪海拿走说要给你送去……”
小庄道:“是啊,正是此物……这件东西,是成祥身世来历的唯一信物,当初,我把黄金飞天给了他,他把此物给了我,他说……留着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倒不如给我带着的好……这东西虽不起眼,但对我却是极珍贵的。”
太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说来成祥这孩子,也是挺可怜的……”
小庄忍着泪:“是啊……太后,这般珍贵的东西,您帮我收着好么?将来……可以给小虎子……让他知道,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东西……”
太后听得怪异:“锦懿……你……”
小庄笑道:“好了,我不说了……瞧着时候不早,我也该出宫了。”
小庄把那香囊放在太后掌中,太后握住了,觉得微沉,来不及细看,当下先放进怀中。
太后送了小庄出宫,喃喃自语道:“锦懿今日仿佛有些……”
熊嬷嬷道:“公主大概是担心驸马爷呢。”
太后听到“驸马爷”三字,叹了口气:“那个人……唉……”想到这里,便一按胸口,把那香囊掏了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喃喃道:“这个……看来倒是挺新的,怎会是二十多年的信物?莫非那人骗了锦懿?”
熊嬷嬷笑道:“奴婢瞧着那位少将军不是个会骗人的。”
太后正欲将香囊收起,手指尖忽然捏到一枚硬物,太后一愣领悟:“原来内有乾坤……怪不得……”
熊嬷嬷道:“原来在里面?不知是什么?”
“罢了,别人的东西,看个什么。”太后不以为意,复把香囊放回袖子里,漫不经心回到榻边。
是夜风雷阵阵,太后睡得极为不踏实,翻来覆去,辗转难寐,耳畔仿佛又响起婴孩的啼哭,不依不饶地,太后捂住耳朵,却还是能听到那凄厉的哭叫声。
太后身上冷冷,却出了汗,一声惊雷过,耳畔婴孩的啼哭声消失不闻,取而代之的,竟是金戈交击发出的惊人响声!太后蓦地睁开双眼,胸口起伏不定。
手在胸前一探,摸到那硌着的一物,太后喘息之余,鬼使神差地将香囊打开,手指探入,拈到一物。
指尖略有些凉意,太后眯起眼睛,暗淡的光芒之中,看到手中举着的半块玉珏。
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凝固,太后的眼睛睁大到极致,帐外电闪雷鸣,电光道道,仿佛落在那洁白的玉珏上,那光芒愈发耀眼。
手难以自制地抖了起来,那玉珏自掌中滑落,掉在被子上:“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太后摇头,伸手死死地捂住嘴,惊慌失措,心神俱乱。
顷刻,太后起身,把枕头猛地掀到旁边,将匣子取出来,抖个不停的手指掀开匣子盖,里头静静地卧着一枚玉珏,玉色恬然,仿佛一个沉睡了许久的婴孩,始终酣睡。
太后无法呼吸,回身从被褥上找到那半块玉珏,一手一块,眼中的泪如大颗大颗的雨一样跌落,太后顾不上擦,试图将两块玉凑在一起,但是她的双眼始终被泪所迷,太后狠狠地咬了咬舌,舌尖刺痛,血的滋味。
双手往中间一对,两块玉珏碰在一块儿,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太后眼睁睁地看着,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类似绝望般的悲鸣:“啊……”
凄厉的叫声惊动了熊嬷嬷,忙来查看究竟,太后却一声也发不出,仿佛被梦魇住了,手中死死地握着那块玉。
熊嬷嬷慌忙扶住太后:“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太后喉头格格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仿佛一瞬间她的魂魄都被玉珏勾走了,让她无法言语,无法思考,无法镇静。
而就在殿门处,雪海站在电闪雷鸣的门侧,听着太后的悲声,冷冷一笑。
“去……叫皇上……”太后终于能开口,顷刻,又凄厉地大叫一声:“快去叫皇上!”
有太监匆匆地奔去请皇帝。太后却踉跄下地,鞋子也不穿,仓皇地冲向殿门口。
熊嬷嬷想要拦住她,可太后却中邪了般,猛地将她推开,一口气跑到殿门口,任凭头顶电闪雷鸣,太后冲入雨中,叫道:“天啊……天啊……天啊……”泪伴随着雨一块儿洒落下来,太后抱着那块玉珏,跪倒在地,任凭泥水溅湿全身而不顾。
熊嬷嬷骇然惊魂,冲向太后身边:“娘娘!您究竟是怎么了,娘娘,快起来呀!”声音里竟也带了哭腔。
太后垂头,保养的极好的长发散落一地,浸没在冰冷肮脏的泥水之中,太后看着那玉珏,复又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都是成祥的脸。
他站在高高地御龙殿外,舒展着腰身,当时太后想:阿泰怎么这幅打扮?
他在御龙殿内跟她相遇,坦坦荡荡赤子之心的双眸打量着她,她的心头悸动,难以忍受的波涌。
后来的后来,他归来,他又离去……临别之时,他问:太后,另一个皇子是怎么死的?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滕太后锥心刺骨,嚎啕大哭,她是个瞎子,眼睛盲目,心也看不见,她朝思暮想的儿子就在眼前,他来了,又离去……她却一无所知,他甚至靠她那么的近了,那么渴望的眼神看着她,几乎就叫出一声“娘亲”,她却仍是如此愚蠢,一无所知!视而不见!
不可……饶恕!这世上,怎么会有,似她这种娘亲……
太后寝殿的宫女太监们,齐齐跪在雨中,胆战心惊,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刘泰堂急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
皇帝跪倒在泥水中:“母后!发生什么事了?这样会着凉的……我抱您进去……”
“阿泰……”滕太后终于看到皇帝,她转头望着刘泰堂,对其他的话听而不闻,只是紧紧地抓着皇帝,“阿泰,你看……”
皇帝望见太后手中的玉珏:“这,这是……”
“是你弟弟……是阿弟……”滕太后任由眼泪奔流,几乎是嘶吼着:“是你阿弟啊……”
皇帝惊魂:“母后……怎么回事,阿弟,不是死了吗?”
“没有,没有……”滕太后大哭着,“成祥就是你弟弟,他就是你嫡亲的弟弟,他回来了……可是却又生生给你我推开了……罪大恶极,不可饶恕,老天,你为什么不干脆取了我的性命,为何要这么对我?你若要取我性命只管拿去,所有罪孽都在我滕秀琳一人身上,你放过我的儿子吧!”
时光倒转。
就在杀手们追来之时,滕太后拼尽全身力气生下第二个皇子,看着两个柔嫩的小东西,她恨不得每一个都仔仔细细地亲一亲,但是时间却不许她这样做。
第一个小家伙,打降生就十分安静,很是懂事,偶尔竟会咧嘴一笑,但是第二个小家伙,却是个极其吵闹的,刚刚露头就哇哇大哭,哭声十分地高亢有力。
滕太后试图安抚他,不要让他哭叫,这样必然会引来杀手,但是无济于事,她甚至狠心用手压着他的嘴,但是看着小孩涨红的脸,却又不忍心地松手。
她一松手,小孩子便又高声大哭起来。滕太后已经听到杀手的脚步声逼近……太后泪如雨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个孩子都是她心头的珍宝,但是……
或许就等在此处,娘儿三个一块儿迎接杀手,最坏的下场自然是同死。——那一刻,滕太后心碎之际,有过这样的想法。
可是……
不能死……
这样死去,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她的冤屈,没有人替她报仇,而且……她不想死,尤其是不想,这才降生的小宝贝,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这红尘,就已死去!
心痛如绞,太后抱紧怀中的两个孩子,老大始终十分乖巧,不声不响,但是老二,却一直叫个不停,滕太后望着那小孩子哭叫的样子,低头在他额头上吻落:“乖孩子,娘对不住你……”
泪打在小家伙的脸上,他甚至没有睁眼,却仍拼命地大哭着,仿佛嗅到自己不祥的命运。
滕太后咬着牙关,将老二放下,一手抱着老大,一手死死地捣着嘴,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她起身离开藏身之处,那小孩子仿佛知道母亲离开,越发不依不饶地大哭起来,哭声充满了委屈,不解,仿佛在大叫:娘亲,不要丢下我!我也是想要活下去的!
但是这个世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杀手们看到哭个不停的小皇子,却想不到滕太后生下的竟是双胞胎,便狞笑着抱着小皇子而去。
而那小孩子的哭声,从那时候也深深地刻在了滕太后的脑海中,心头上……她无法忘却,不能忘却,二十余年,成为梦魇!
刘泰堂听了滕太后的讲述,这才明白,这二十年来困扰滕太后的心魔为何。原来,他如今的九五至尊,母子荣华,是因为他那从未见过面的阿弟性命换来。
原来,原来……成祥竟是他的阿弟!
世事,竟然如斯!造化,竟然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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