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个月大的娃儿,夜里怎么也不能离了娘的,竟叫蓉姐儿哄住了不哭,秀娘也觉得奇怪,问了玉娘才晓得为防茂哥儿夜里要喝奶,把奶娘也一道挪了过去。
这奶娘自进了王家门就没派过用处,别说是奶娃儿了,连茂哥儿也不曾叫她抱过,日日大鱼大肉的吃着,又没个娃儿来吸,涨得胸口发硬,实在疼得无法了,天天挤出一大碗的奶水来。
她吃得好了,自然奶水也好,挤下来的奶水放凉了都浮着一层油花,灶上的厨娘看着可惜,便来求了秀娘许她带回家去,她那个小孙子却没这样的奶喝。
秀娘自家不缺奶,又是个宽和人,总归茂哥儿喝不掉,便许了厨娘带回去喝,还是蓉姐儿出来定了规矩,只许带回去,不许把娃儿抱了来。
这下子厨房更是精心,日日汤水都炖得骨酥肉化,秀娘吃喝得好了,那奶娘也跟着沾光,白得了利的却是她自家。
茂哥儿先是怎么也不肯奶娘的奶,他认人,也不知是闻味还是听声儿,只认秀娘蓉姐再有便是近身侍候的,连给奶娘抱过去都要嚎了嗓子哭叫,蓉姐儿实在没了法子,还是玉娘说试试把奶挤出来他喝不喝。
给他脖子上围了围涎,拿小勺儿一口口往嘴里倒,这下他倒喝了,一次一小勺子,等咽下去再喂,喂一茶杯的奶,倒要花费一顿饭的功夫。
茂哥儿吃的半饱就开始玩乐起来,嘴巴作着咽的动作,实则嘴里早就没奶了,他玩够了,这才又微微张嘴要奶喝。
给他开了这一回例,他便不肯再去吸秀娘的奶喝了,那个多费力气,这个只要躺着张张嘴儿,自有人喂给他吃。
蓉姐儿被秀娘训斥了好几回,如今吃一顿奶,倒似办一场酒席,没半个时辰吃不下来,就是旁边没人逗他,茂哥儿的眼睛也在到处乱转,看着帐幔铃铛都能咧开嘴傻乐一会子,若有人声更不得了了,含在嘴里就是不吃,停下来任着奶水溢出,也要把热闹给听完。
如今喂奶倒作下规矩,每日里这时候一个人也不许迈进屋子,连落针声都无,这才渐渐老实起来,可若外头有个鸟鸣,他还是停了不动,蹬会腿动动手,玩够了再吃。
秀娘叫累得腰酸背痛,这么长久抱着她整条胳膊都是酸的,抱了茂哥儿吃一顿奶,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抬不起来了。
“这娃儿也太鬼了,怎的这样精,还是姐儿好,吃就闷头大吃,睡便是打雷也不醒,这个小东西倒不似人,似个猴儿了。”秀娘躺着由玉娘给她捶腰捏手,好容易茂哥儿睡了她才能歇下来,这个儿子来得不易,跟蓉姐儿睡了一回,秀娘就不肯再放儿子过去,更别说是交给养娘来带了。
还是玉娘出言点醒她,如今长在一处,越发知道秀娘是这个什么性子,玉娘有些话原不敢说的如今也跟她论道:“太太还是紧着自个儿才是正理,日日抱了哥儿睡,老爷睡在外头帐房,一回两回便罢了,长此以往的,哪是道理。”
秀娘满心满眼全是儿子,听她这样一说才醒悟过来,那一回是要得狠了些,她第二日愣是坐不直身子,实是叫他忍得久了。
她面上一红,晓得玉娘是为着她好,王四郎常在外头跑动,那些个行院暗门,进去一回最是便宜不过,他身上又不是没得银钱,使些个舒畅一回还神不知鬼不觉呢。
可儿子这样小,给谁看都不放心,蓉姐儿在她眼里还是毛孩子呢,哪里能照看一个娃儿,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劳动玉娘来带,她拉了玉娘的手叫她坐在身边:“若不是你见得明白,我却要自误了,好妹子,这几回都多赖你。”
玉娘连连摇头:“太太才是我的再造恩人呢,若没太太,不说如今这日子,头顶还没片瓦好遮身呢。”她的命运全捏在秀娘手里,原也不是没见过,赎身出去的花娘还叫大妇赶了门来,男人能说个甚,百个逛行院的也没有一个为着花娘跟老婆撕破脸皮,只要大妇舍去脸面不要,还能惩治不了一个妓子。
秀娘握了她的手叹一回:“我晓得你的志气,嫂嫂也同我说了,等茂哥儿大了,蓉姐儿出门子,我给你办上几张绸机,合伙也好,单干也好,都随你。”
玉娘听得眼泪涟涟:“再不能报太太的恩了。”她原还想着攒些银子凑一张绸机出来,实不行还能去帮手孙兰娘,如今这些全叫秀娘一句话定下来,光是定下还不算,画个饼儿给人充饥的事儿秀娘干不出来。
她当了玉娘的面便吩咐了小厮往泺水娘家送信,叫兰娘算两张绸机在玉娘头上,秀娘早就有这个意思,玉娘美梦顷刻成真,身子都在打颤抖。
秀娘还想劝劝她,便是算盘不行,寻个可意的还是成家好,那无儿无女的岂不晚景凄凉,想想又作罢了,玉娘的顾忌全在理上,谁能保花有千日红,便似她自家这样有了儿子,难道便万事无忧了?
两个正说着,蓉姐儿掀了帘子进来:“大姨送了一篓子螃蟹来,这样小,厨房问怎么料理,我叫她们挑出肉来熬蟹酱了。”蓉姐儿说着伸手比了一比。
此时吃蟹还嫌早了,菊开才是蟹肥时,王家富贵起来,吃的蟹也不同原来,二三个一斤的大螃蟹,不说办宴,自家吃时也只觉得寻常,蓉姐儿初还放开了肚皮,再到后来便只拿银筷子挑些黄儿吃,剥上两只腿沾了姜醋嚼了,便腻的不肯再用了。
丽娘送来的蟹是高家乡下的庄子里捞上来的,只有小儿拳头大,秀娘听见了就笑:“这倒好,你爹最爱这个味儿,汤面都能多用一碗去。”
原来不富裕时,也常吃这样的小蟹,尝个鲜味儿,等螃蟹上市时分,大的价块,便专捡那小的一篓一篓的买回家来,拿细签子把小蟹壳里的蟹黄蟹肉挑出来,下锅熬成蟹膏酱,吃烫面的时候加进一勺,那个滋味儿别提有多鲜。不独是汤面,用来烧豆腐也厚滋厚味,穷三白添上这一勺便成了富贵物。
只用小蟹才有这滋味,蟹一肥大,肉便不如小蟹鲜甜,也不能加虾子肉,就得全蟹才能熬出来,做这酱很是吃功夫,秀娘在厨房里挑个一下午,也只能做出一碗来。
家里富起来便再没吃过这味儿,不意蓉姐儿竟还记着,秀娘笑一笑:“再叫厨房收一篓来,拿上好的白浇酒浸一半,做成醉蟹,给你爹下酒吃。”
“那不如多收一篓,给我炒年糕吃罢。”蓉姐儿腆了脸凑过去,拿这小蟹炒了年糕,蟹俱都挑出来不食,一锅子年糕倒叫吃尽了,取它的鲜调味,饭只能吃一碗,这个还能添两碗。
“只许用一碗,可别再积食。”秀娘把头一点应下了,蓉姐儿欢叫一声出门吩咐。说也奇怪,有了银钱,舌头上什么样的珍馐不曾尝过,可馋的却还是那几样。
昨儿王四郎说要吃猪肠盖面,秀娘早上才吩咐厨房到外头买一个来,似如今这样富,哪还有人家吃这个的,可却偏偏好这一口,早上端上来,就着煮得软烂的猪肠吃了面还不够,还叫加一碗热饭来,连汤带汁淘了吃得肚皮滚圆的出门去。父女两个都是肉祖宗,只不晓得茂哥儿长大是不是也这样。
夜里便有螃蟹鲜吃,厨房里已是挑了蟹肉,干脆把这几篓小蟹都剥空,留了二十来只,剥下壳来,剔剥干净了,往里头塞了拿秋油拌过的酿肉,用椒料,姜蒜,团粉裹起来下到油锅里炸,一端出来就油香扑鼻,咬一口又酥又香。
蓉姐儿跟王四郎两个分吃这一盆子,再不必添饭,秀娘看见她们咽油就泛起恶心来,把身子背过去,闻见了就要吐。
蓉姐儿嘴里叼一只螃蟹,咬了半口咽下去,放下筷子看着秀娘,转头又看看王四郎:“爹,娘又怀弟弟了?”
她还记得秀娘吐得天昏地暗,可着江州城去买那刚挂果儿的酸葡萄吃,王四郎吃这一问螃蟹都吃不下去了,秀娘捂了胸口也是一惊,刚生下孩子没来潮是常事,何况她还在喂奶呢,这要是怀上了,不到显怀绝计觉不出来。
赶紧又请了保安堂瞧妇科的大夫过来一趟,脉息还弱,大夫也诊不出来,他把手一放:“府上再等一月,我再来复诊,那时候便能摸得准了。”
蓉姐儿绕了床团团转,这回却是她搓了的直笑了:“我又添小弟弟了?”一个还没玩够,又来一个,一床的弟弟,再没比小娃儿更有意思的了。
秀娘却是愁容满面,才生养过,实不想再添一个了,何况身子还没养好,再生一个可怎么带,王四郎也是一般意思,二姐姐三姐姐就差一岁,也是生完一个月便又怀上了,亏了气血再难补回来。
秀娘好容易做完月子,这回便又躺回床上去,蓉姐儿白日里便把茂哥儿抱过去,放在她屋子里玩,夜里也只叫养娘带了睡觉。
大白初时只跳在罗汉床上,远远的看着茂哥儿,绿芽再不敢它靠近,怕它一爪子上去没个轻重,若把哥儿挠坏了,受罚的只有她。
蓉姐儿上去就把大白抱起来,凑到茂哥儿身边,点点茂哥儿的小鼻子,告诉大白说:“你看,这是弟弟,你不许吓唬它,你要疼他。”说着还把大白放到茂哥儿身边,推了上去跟茂哥儿亲近。
大白立在原地不肯过去,叫蓉姐儿推上前,只往后退,缩回爪子,瞪了眼睛歪着头看了茂哥儿一会,把爪子往前伸一伸,探了鼻子过去碰碰茂哥儿,似是在闻他身上的奶味,绿芽唬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姐儿还是把猫抱了走罢,万一哥儿叫挠了可怎么是好。”
大白轻轻咪呜一声,拿头供供茂哥儿的包被子,茂哥儿嘴里也呜呜出声,大白仔细看了他许久,身子一伏躺在他边上,伸出舌头来安安逸逸的舔起爪子,舔上一会儿就抬起来看一看,蓉姐儿得意的笑一声:“大白才不会挠弟弟呢。”
茂哥儿睡午觉,大白跟守在他身边跟着睡午觉,他如今睡得沉了,醒也自己玩一会,一点声儿都不出,瞧见他张开眼睛才知道醒了。
大白却警醒,茂哥儿一醒,它就仰起头来叫一声,丫头便晓得哥儿醒了,给他换上尿布,再看看饿不饿渴不渴,再由了他自个儿玩,秀娘瞧见奇了一回:“猫儿都能看娃娃了。”
过得一月大夫又来诊脉,万幸是虚惊一场,怕是她吃的油腻重了,这才闻见了油味儿想吐,茂哥儿又叫抱回正院里去。
这下大白不干了,它每日到了这个点便翘起尾巴,一路轻悄悄的往正院里去,到了廊下自有丫头给它开门,进屋跳上椅子,再往罗汉床上一趴,眼睛盯住茂哥儿,四脚伸长打一个哈欠,陪他睡完了午觉再回自己窝里去。
一院子都由着它来去,还有小丫头子专等在门廊下给它开门,便是秀娘到了点儿也问:“怎的今儿大白没来。”还在正院里也给它备下了食盆水盆。
大白正经吃起了两院饭,没几日就肥起来,蓉姐儿坐在临穿的罗汉床上绣花,就把它抱到腿上,腿伸在它肚皮下边,用它的身子暖脚,绣上两针就去挠他的下巴:“乖大白,好大白,给你炸小鱼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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