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东齐沿海,细雨连绵,气候炎热。
每到傍晚,当地一种敞篷酒铺就会热闹起来。海边随意支起的棉布帐,三两木桌,几条板凳,海碗里倒上家酿的土酒,下海归来的船工汉子们最爱在这儿歇脚。
又一条海船归来,卸完货的船工们领了工钱,结伴而来。
这些汉子衣衫粗短,皮肤黝黑,并不似旁人眼里富足的齐国人打扮,可事实上,他们却是这个国度里最淳朴的一群,咳……也是最八卦的。
酒还没来,其中一人便扯开了话题,“你们可听说了西楚册立太子的事?”
“诶,老王,这可不是新闻了。”另一人长得精瘦,一笑露出颗黄板牙。
老板上酒。
黄板牙顿了顿道,“这事主要是我们公主娘娘肚子争气,嫁过去就一举得男。小孩子顺顺当当长到三岁,又是长子嫡出,再不立为太子,如何说的过去?”
那老王却不屑的摆摆蒲扇般的大手,“非也。”
他生了把大胡子,一碗土酒喝的太急,脖子上沾满了酒水, 不由的抹了把胡子才开口,“我有个远亲是跑生意的,前档子人去罗泽返货,听见的消息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其实这太子册立下来,是给我们齐国打脸呢,笑我们王生不出崽。”
黄板牙愣了愣,“不至于吧!”
不过说起来也的确,齐王年纪也不小,妃子也纳了一麻袋,貌似还真一个屁也没生出来。
老王看黄板牙神色变化,啧啧嘴,又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而且啊,楚国人一直想打过来,据说这是故意摆个乌龙阵,叫咱们以为他们多宝贝咱们公主母子,其实宫里头当权的压根不是公主,她的皇后是虚的!”
话音伴随着谁的酒碗落地,在地上炸开。
老王与黄板牙齐齐看去,一个姑娘坐在角落里,手边一片碎片。因为低垂着头,也瞧不清表情。只那身打扮,却不是常在海边出没的人。
老板其实也不是恶人,只不过穷苦惯了,对这类衣着鲜亮的就多了种狠宰一笔的冲动,“姑娘啊,我们小本经营,这酒碗可是要赔的。”
那姑娘抬起头,朱唇张了张,却没有声音。而是抿了个甜甜的笑,然后用手敲敲碎片和碎片间的酒,疑惑的看向老板。
老板一愣。
老王却已反应过来,“想不到还是个哑巴。”
“还是个漂亮的哑巴。” 黄板牙摸了摸嘴里的板牙,一脸垂涎。
可老板不管哑不哑巴,“你问多少钱啊。按规矩,打破酒碗,一个赔三。再加上今天的酒钱,一共十七文,您快给吧。”
姑娘摸了摸腰间,脸色微变,随即又抿了个笑,比之前更甜的。然后把手一摊。
“没钱?!”老板心想穿这么好的姑娘,身上怎么着也有个玉啊,金啊的,便道,“那就压个首饰,回头拿了钱来换。”
姑娘干脆的把手腕和耳垂露了露,果然一样饰物都无,她一头长发倒生的极美,却只瀑布般的垂在身后,连个固定的发梳都没有。
这下老板可不干了,抬手去抓姑娘的手,要个说法。
姑娘把掌心一转,露出里面一片瓷片,锋利的边沿,任谁触上都会血溅。老板快扼住她手腕的时候,她却把手一翻,收了瓷片。一声冷呵从身后传来,“你在那干什么?”
姑娘转头,一脸无辜的看着来者。
闫傲满脸冰霜,再看那酒桌上的一片狼藉,脸色又沉一分,“你喝酒了?”
不等她回答,老板大声回道,“喝了!喝了不付钱,还打碎了碗。”他看这公子气度非凡,衣衫富贵,上前一步道,“公子你们既然是认识的,给她付个钱吧。”
闫傲的目光却落在他抓着人的手上,提扇一拍,老板‘哎呦‘一声,松手跪在地上翻滚,手腕低垂,竟是生生的断了。
闫傲丢下大腚金子,气呼呼的把人一把拽走。身后的人说不出话来,直拽他衣袖表示手痛。他不管不顾,一通的快走,直到过了海边,来到一小巷。闫傲把人往墙上一甩,“胆子大了,知道背地里偷酒喝了,你小子一身痨病好了吗?”
无语的肩胛骨撞在墙壁上,痛的龇牙咧嘴。
他气还未消,又看不得她这幅遭罪样,不由上前扶她。
小样儿毫不留情,一脚踩他脚丫子上,抬头就瞪,只恨不能骂一句:妈xxx的,叫你推老子。
奈何她是真不能发出声音。
闫傲眼色一暗。
无语撅着嘴,继续比划着埋怨他:都是你找的好药,竟然能让我嗓子坏掉。
也不知是谁在当年的地道里,谁一拍脑袋后悔——糟糕,解药忘记在银鞭的暗扣里还没吃。
她现在倒好了伤疤忘了痛,酒灼嗓子,又伤胃,知道所有人把酒都避着她藏,就偷溜出来,上演一马喝霸王酒的戏来了。
无语揉着后肩的痛处,眼前光线忽然一暗,她抬头。
“还疼吗?”闫傲声音温柔,脸上温柔的笑越来越浓。她心里一跳。猛然他伸手,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下次还敢不敢乱喝酒?!”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往反方向狠狠地转。
无语痛的嗷嗷,张开嘴却只有吸气声。要换过去,她肯定大叫抓淫魔啊。奈何现在地方太偏,她又呼救不成,只好使出最无情的一招,一个指头伸出去。
多少年了,他有什么弱点,她还是知道些的。
不过就是武功退步,速度太慢,这一指头直接往闫傲腰上戳去,他已然觉察,猛然一避,同时没好气的松开她。
无语抬手就捂住耳朵,原地猛跺脚。
闫傲把眉挑了挑,“下次再敢喝酒,就把你两只耳朵就拧成猪耳朵。”
无语一边跺脚,一边怨恨的看着他。
这厮潇洒的把扇一抖,摇了起来,“话说,一会晚饭有猪头肉。”
话音刚落,手臂上一沉,某无良挂他身上,讨好的看着他。
闫傲冷哼,扇柄戳戳她脑门,“子云怎么说的?荤腥少碰,准你吃两块猪头肉。”
身上的货用力点头,比出两根指头——保证只吃两块。
他方才伸臂把她搂了搂,“累不累?”
当然累了,无语把嘴一咧。
他蹲下去,把她背起来。
夕阳下,行人匆匆,他走的方向却不是著名的闫家铺子,而是冷清小巷深处的一个宅院。
进门的时候,天已完全变黑。
院落里,有人微微颤颤的打扫着院落里的落叶,闫三年纪大了,眼睛又花,两只手伸出来都不一样长短。自家公子背着人从旁边走过,他都没发觉。
无语和闫傲相互看看,不觉都是一笑。
饭后,院子里干干净净,天上繁星清晰,一张竹榻静置院中,上面铺了薄薄一层棉被。
无语躺在上面,不老实的翻来覆去,天其实还热,让她躺褥子上也不怕出痱子。左右无人,她悄无声息就想把棉被扯下来。
冷不丁手里用劲,棉被却纹丝不动,牢牢贴着竹榻。她歪头往后看,原来是四角都做了绳子与竹榻拴在了一起。
她伸手要解的时候,一道犀利的目光射来。
闫傲托着盘葡萄,站在门口冷看着她。
无语呲牙一笑,迅速把手从绳上收回来,还乖巧的拍拍棉被。
闫傲走下来,往她身边坐下。无语老实的把手放在膝盖上,眼珠子盯着葡萄,只恨眼睛里没生出一根舌头来,那就好舔一舔葡萄甜美的汁水了。
闫傲五指修长,拈了颗葡萄,撕开外皮,往她嘴巴送,“张嘴。”
那葡萄真甜,她吃的眼睛都眯到了一起。
闫傲满意,再剥了一个,递过来。
三颗葡萄下肚,闫傲手上新剥了一颗葡萄,滚圆滚圆的,散着晶莹的水光。
无语再张嘴。
闫傲轻咳一声,“食不过三!”丢进自己嘴里。
无语:“……”你不应该叫闫傲,你应该叫闫小贱!
她气呼呼的往后一趟。
院落虽小,墙却不高,星空无垠,美的一切情绪消散,她静静凝望着天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沉了一下。
竹榻很大,足够两个人躺。
闫傲一只手枕着头,另一只手伸过来。她自觉的往上面一枕。他身上满是葡萄清甜的香味。
无语吸了吸鼻子,想到自己只能吃三颗葡萄,又默默在心里︸_︸了一把。
“齐国入秋了,我们收拾一下回观月吧。”
她点头,这几年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冷,每年的夏天都呆在温暖的齐国,等到入秋了再回观月去。
山里的冬天格外冷,但不像齐国这么阴湿,烧起炭炉来,可以只穿单衣,她被毒药毒伤的胃痛也就不会犯了。
只不过,从秋到冬,再到来年春天,又是多少个不能出门的日子。
心底有一丝无奈划过,她往身边的人怀里靠了靠。
感触,只有平静和温暖。
隐约有海的声音飘来,呼啦啦,呼啦啦,是潮水拍打着沙滩。
她贴着的胸口里,那心跳如此的熟悉,他身上的味道不甜,是种阳光的干净。是在荒岛上吗?好像又不是……
前面的路是黑的,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有人抱紧了她,快步往前走。
她知道,跟着这个人,什么都不用担心。
当前面隐约亮光出现,她回头冲他笑。
他的笑容如此熟悉:等我,我一定会来。
等我……等我……
谁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她张口想拉住他,可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疼痛从喉间直达胃部,她猛然睁开眼睛,去拉闫傲的手。
闫傲已经注意到异样,一把抱起她往屋里冲,“叫你不要喝酒,犯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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