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堂后院,正是月季盛绽之时。
在七夕乞巧之日,月季与月色星河同辉,有花好月圆之景。尽管月缺未圆,也不乏残缺之美。但漪涟发现月季群中分布着一种不显眼的植物,很是眼熟,“这儿居然有月光花。”
亘山有些月光花,八月盛开九月败,成片都是月白色的小朵。若是碰了万里无云的月夜看,花色银白皎洁犹似月光,所以叫月光花。听徐安的弟子说,他们的家乡盛产此花,更为明丽,叫嫦娥奔月,听着倒有画面感。
“听礼部的刘大人说,霁月堂正是以此花命名。”李巽解释,“可惜落中天冷的早,宜居红叶,并不适合种植此花。所以霁月堂的月光花常年不开,即便开了也不比别地好看。所以移了许多月季进来,以应和霁月之名。”
漪涟道,“办了蠢事,但名字取得挺风雅。不像蓬莱殿,一味奢华,不曾见仙云环绕。”
李巽笑道,“按你这道理,蓬莱殿除了仙云环绕,恐怕还得找一只巨鳌驮着。”
漪涟很意外。这句话若换成陆宸或君珑来说很正常,可从李巽口中听见就十分稀奇,“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打趣?”她意外之余也挺惊喜,“说来自从离开陆华庄,你好像笑得比以前多,说话也没往日一板一眼。”
李巽真心以为,“想要和你多说话,岂能不会些功夫。”
漪涟看见他的眼睛倒映着星河之光,闪闪亮亮,怀着心思不言语继续向前走。
庭院的深处,有一潭月季簇拥的小池,夜黑不见底,映得一轮月。水面无风自泛波光粼粼,一来取自星河璀璨,二来归功锦鲤欢腾。立于月下赏池中月,霁月之名不虚。
漪涟暗自打着腹稿,为了不冷场,嘴上挑起一句无意闲话,“只是行宫而已,你住的霁月堂已经这么好看,新修的襄王府说不定不输太师府。”
李巽顺口接话,“若你喜欢,便搬来同住。”
漪涟侧目,“那如果陆宸和柳笙也喜欢,是不是也让他们搬过去?”
李巽不解话里的意思,“有何不可?”
漪涟对事有自己一套,加之陆宸偶然多嘴了几句,她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无论是不是陆华庄的弟子,你现在都是王爷了,王爷的地位很尴尬,陆华庄这三个字也不简单。你如果与陆华庄的人走得太近,保不齐有闲得无聊的人捅点乱子。”自从来这永乐宫,她都不太敢在人前叫师兄。
李巽听后不知是喜是悲,“这就是你近来躲着我的原因?”
漪涟嘟囔道,“也不全是……”
李巽握住她的肩膀拉近两分,“阿涟,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只要你愿意,霁月堂也好,襄王府也好,我会让你无忧无虑享乐一世。”
记得墨阁初闻心迹时,漪涟反应强烈,如今,她异常笃定的摇头,“……我不愿意。”
李巽愣了一下,似水的眼眸凝冰从缓。
漪涟道,“我不喜欢计划往后做什么,随性而为才自在。再好看的房子,新鲜个三五年就完事了,那时要是期盼更好的,你是不是可以为我重新费心再建?”在李巽即将承诺的前一刻,她立马堵住话,“如果是,你这王爷也当得太没德行。”
李巽听出了弦外之音,指尖在微微发颤,他不甘心,试图寻找另一种可能,“那便不要襄王府,我陪你回陆华庄。等你何时起了兴致想去看看别地山水,我再陪你一起去可好?”他一改冷面,温声轻询,情深之中流露着浓厚的担忧,那么直白,直白的令人心疼。
漪涟瞧出来了,很动容,但有些话拖得越久越为难,尤其是在落中城看尽满城灯火时,无意间的失望触在心尖上,她恍然清醒,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做。咬咬牙,她狠心再次摇头,“不好。”
李巽神色一凉,“……又是什么理由?”
漪涟道,“不论其他,你是先皇的儿子,是皇帝的兄弟,这关系绕八百弯也跑不掉,理所当然应该留在这里。好房子不住,好衣服不穿,跑到山里和我东跑西溜、无所事事?那我的罪过也忒大了。”
李巽字字坚定,“我自愿如此,不怪你。”
漪涟不改初意,“可是我不愿意。”
李巽凝视着她,不经意徐徐松开手,沉吟良久方才重新发出声音,“阿涟,这样的说法太偏颇。锦衣玉食对于你可以轻如尘埃,凭什么对于我就要占那么重的分量?”
漪涟肯定道,“因为我在计较价值。”
李巽不明其意。
漪涟道,“先生跟我说过,决定一件事之前先问问自己愿不愿,若愿,便值。所以我问了自己,愿不愿为了你留在襄王府,愿不愿让你为我回到陆华庄,但是我发现我有足够多的理由来作为借口。譬如这霁月堂的月光花,强留无用,留下了也开不出好看的花,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李巽听明白了,阖目不忍视,“……不用往下说了。”
漪涟坚持道,“因为我不愿意,所以才会去计较价值,以价值来作为借口。”她鼻子酸酸的,缓了口气,“这种事我没经验,但多少明白情爱是两个人的事,你的迁就能一时,能一世吗?说不定过几年你就会来怪我,怪我任性自私,不懂你的难处。”君珑与甄墨便是前车之鉴,不知他们当年是不是也问了自己‘值不值’?
“可我相信你做得到,你永远不会怪我。”漪涟回忆从前,都是李巽在迁就,而她在愧疚,“我也可以做到和你在一起,可以很喜欢你,但若因愧疚而喜欢,那是不是等于在还债?你看,绕了一大圈,我还是在考虑价值,考虑用喜欢来偿还你的迁就到底够不够。”
自从叶离于她说起这个问题后,她花了好久来想,想破了头也不曾悟出个道理。可今晚不知道撞了哪路神仙,得了点化,脑子里突然变清晰了,所以自然而然将脚步放向了霁月堂。
眼眶里盈满了温热,漪涟拉了拉面朝池中月的李巽,“阿巽,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说完,胸口一闷,眼泪就涌了出来。
李巽沉默不语。
漪涟又拽了拽他衣袖,“你别生气,我没有气你的意思。我就是怕你难过,才急的说明白,我希望你好。”
委屈的话让李巽很心痛,他实在没法无视她极力忍耐的哭声。深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轻轻为人擦掉眼泪,“不要哭,我,没生气。”
漪涟抬眼瞧,发现李巽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就知道他免不得难受,“你功夫不赖,我禁不住你打,要不你狠狠骂我一顿?我保证不还口!”
李巽苦笑,“你说了那么多道理,我怎么骂?真骂了,这王爷当的也太没德行。”
漪涟知道他有心安慰,抹了眼泪挠头,“好不容易学会了打趣,用在这上头还不如骂我。”
李巽眼里也泛着薄薄的水光,“不管做什么,我都没有让你哭的打算。”他压抑住翻腾的情绪,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早点回去,别想太多。”
“可——”
“阿涟。”他截住话,“让我静静。”
漪涟欲言又止,点点头。
落中的夜空绽满烟花,似星河又似鹊桥,牛郎织女相会此时,引得多少人动容惋惜。相思一年,相守一日,至少有个盼头,比起红尘绝地之人,不知是何等幸事。
君珑仍于酒楼自斟自饮,端着闲乐姿态,脑子里却冒了这么个想法,让他大为不快!微醺之时等来了柳文若,他让店家新取了一只酒杯,“来得正好,好久不曾与你痛快喝两杯。”
柳文若一眼明了,“……您有心事?”
君珑戏说,“有本事将心放空的人都去当和尚了,除此之外,大概只有死人才不想事。”他闻到了几丝与七夕格格不入的阴冷味,搁下酒杯,“说罢,有什么情况?”
柳文若道,“今日午后收悉一封匿名信件,依笔迹判断是甄墨。您可要过目?”他从怀里取出信件递过去。
君珑的心里终究还存了个疙瘩,没有接手,“里头写了什么?”
柳文若垂眸一叹,将内容转述,“她应是回了徐安老家,直言甄府出了内鬼,长期在暗中监视甄家日常行事。”
君珑双目深邃,嘴角慢慢浮出笑,“难怪苏家敢放话,灞陵伤别,呵,胆子不小,从前真是忽略了这号人物。”
“苏家自苏明之后已逐渐败落,能有何作为,怎么敢如此胆大?”柳文若道。
据他所知,苏明卸甲归乡后兵权被唐非所夺。唐非为稳固权位,狠心抹杀了一众跟随苏明的忠诚旧部。苏家光荣不再,许多忠心耿耿的一般士兵在军队中受到排挤,单军中私斗就有数十起,有大半是唐非授意。几年下来,原本跟着苏明征战沙场的将士基本归于黄土。
晚景凄惨,还能掀风浪?
“别小看恨意,会送命的。”君珑道,“之前几名太医的下落可有查到?”
柳文若摇头,“苏家口风紧,不留蛛丝马迹。想来……凶多吉少。”
“手段倒干净。”君珑侧目苏楼,“罢了,不妨事。唐非一死,朝中局势巨变,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你且瞧着吧,他们不会,也不能太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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