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涌时,榕须垂落处,叶离一袭白衣正烹茶煮药。文鸟枝头清鸣,双蝶于融着药香的烟气款款翩跹。叶离轻舒广袖,拂去三两片落叶。回眸处见到漪涟与陆宸的身影,略带意外,转眼又是微微一笑,尔雅温柔。
陆宸傻眼,“你真不姓君?”
叶离稍显苦恼,依旧不失礼数温和相待,“陆公子此问稍显偏颇。据叶某所知,君姓乃圣上御赐,君太师原本亦非君姓。”
漪涟体力稍弱,气喘未停,“先生,紫霞镇已经驻满了官兵,我们得赶紧想想办法。”
药开始翻滚沸腾,叶离将药罐拿下,熄灭了火焰,“苍梧湿冷,这药有助于驱寒祛湿,姑娘且先缓缓气,待喝了药慢慢说予我听。”
漪涟心下欣喜,“这药,为我煮的?”
世间皆传叶离医术高绝,堪比蓬莱仙丹,陆宸挤上头,“我能不能来一碗?”
叶欢与黄团子一前一后跑到院中扑蝴蝶。
屋中三人围坐,漪涟首先将紫霞镇的境况说了个大概。尽管不能轻易下断论,但叶离对京城,抑或对君珑的重重顾虑显而易见。她私心以为陆宸这一闹,恰到好处给了她劝服叶离回京的借口,可又觉得这么想对不起叶离。
“先生,我……”
“姑娘不必再言。”叶离打断话。
漪涟半句话卡在喉咙,势必不能安心,“先生,何不听我把话说完?”她焦急道,“唐非十年不死心,此刻暴露行踪,一旦苍梧搜查无果,官兵必然会入山搜查,九疑山再隐蔽也避不开一世。何不先手制敌,一举两得?”
叶离欲言,“陆姑娘,在下……”
漪涟抢先道,“我知您有顾虑,这么逃避终究不是上策。我小小女子势单力薄,没法夸下海口担保事成,但肯定尽全力帮您,成吗?”
陆宸无言打量着漪涟,皱起眉头。
“陆姑娘莫急,你误会了在下的意思。”叶离温和安抚,应允道,“在下跟你回京。”
突如其来的回答让漪涟发蒙,“真的?”
叶离被逗笑,颔首称是,“依世人看,叶某这十年应是安乐于世外桃源,其中几分苦楚唯有自知。正如姑娘分析,九疑山已不可久留,然世间又有几处洞天日月可供叶某容身?我孤身一人徒劳奔波倒罢,独不愿欢儿步我后尘。”说到这里,他眸光泛动,萧然悲凉。
深思之后,他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吓得漪涟和陆宸忙起身,“叶先生,我与阿涟皆是晚辈,可受不起受您的礼。”
叶离恳切道,“当年事归根究底因我而起,自有叶某一力承担。但欢儿无辜,还望陆华庄无论如何能保他无虞。叶离先行谢过。”
礼终究被陆宸拦下,“说来紫霞镇那群官兵还是我……总之,您省省力放心回京,小叶子的事交给我来办。”他瞄了眼院中玩耍的两团子,“带他回京的确不便,我看让弟子直接将他送回庄里更好。正好苍梧城里有陆家钱庄,我先把小叶子带去,再和你们会合。”
叶离道,“如此甚好,多谢。”
“可如今紫霞镇被堵着,我们要怎么下山?”漪涟提出质疑。
叶离从容道,“无妨,可趁交班之时往小道离开。哪怕不幸撞上,人数不多,不难突围。可惜在下不会功夫,届时只能劳烦二位出手。”
“这是小意思。”陆宸比了比见底的药碗,“花点力气能喝上神医的仙药,我还是赚了。”
叶离低眉笑了笑,“陆公子客气。只是据在下所知,禁军掌握在唐非手里。他苍梧搜寻无果,必然会想尽办法阻止我入京。不知二位可有良策?”
陆宸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桌子,挑眉看漪涟,“朝廷的事得朝廷人办,还得请那位出马。”
漪涟想了想,计划道,“京城情形我们不熟悉,干脆兵分两路。我与先生一行,你送小叶子去苍梧后直接快马入京,问了君珑再做安排。唐非没见过你,不会防备太深,我们正好里应外合。”
“行。”陆宸点头,“不过你得快点,按以往经验,阿巽那小子得急疯了不可。”
漪涟心有亏欠,“……我写封信,你一同先送去给他们。”
她转身进内间取纸笔,檀香木笔清香依旧,只是包袱里未带八行笺。在得了叶离的允可后,她从内间矮厨里抽开一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一沓裁好的生宣,和一把还插在笔筒里的青花瓷笔?!
少说有六七把,清一色的青花瓷笔!据说是甄墨离家前所用!
漪涟的心脏霎时扑通扑通跳。她忆起太师府的金铃阁,柳文若的话响在耳畔……
‘小姨自小体热,冬日亦喜爱清凉瓷笔,是长年习惯’。
‘这里并非禁地。是……小姨的故居。自十年前她离世后便少有人出入’。
甄墨惯用瓷笔,君珑亡妻用的也是瓷笔。
甄墨十年前与叶离相识,君珑的妻子十年前离世。
漪涟冷汗直冒,说服自己几把瓷笔而已,算不得大事。可许多细节在脑海里猛然闪过。她拿起一只细看,已是六月天,触手刺骨冰凉,与她从柳文若那里拿的瓷笔同出一系。冬日亦用瓷笔之人少之又少,偏偏太师府和九疑山皆是清一色的瓷笔。
事不宜迟。当晚,叶欢还在睡梦中被叶离裹着外衣抱进怀里赶路下山。
陆宸见漪涟一路心神不宁,调侃道,“撞鬼了?”
漪涟深深剜他一眼,不说话。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达到山下出口,果然人声寂静,只有少量官兵围堵在紫霞镇上,忽略了周边山区。陆宸从叶离怀中接过睡着的叶欢,欲先行一步,正好引开官兵的注意力为他们开路。结果,刚走两步,他中邪似的打颤,“真撞鬼了。”
漪涟狐疑,将视线越过陆宸,发现草堆里隐约藏着一坨东西,蓄势待发。她看不真切,担心是官兵埋伏,有意往叶离身前挡了挡。
草丛微动,那坨东西如棕熊般从草丛里立起来,高大威猛,嘴里还发出哼唧哼唧的怪音,其真容令人叹为观止。鬼瞳般的大眼,红到发黑的厚唇,一颗黑豆随着她说话不挺抖动,“小郎君,奴家总算抓着你了。”
陆宸痛疼欲裂,惨不忍睹。
漪涟无奈,“你除了男人和妖怪,还能招惹点别的吗?”
陆宸无力反驳,郁闷道,“大娘,您这么拼,是准备把我绑回去炖汤还是爆炒?”
贾西施哼道,“想得美!轻薄了人家哪这么容易就了事。”她怒在一时,转脸就噙着手绢嘻嘻羞笑,“负责奴家这辈子算便宜你小子了。”说着就要上前。
陆宸大惊,“站住!”他顾及官兵不敢大声说话,怯怯抱着叶欢退到漪涟身后,“大娘,大半夜别乱晃。人心脆弱,一口气上不来就得过去了。”他欲哭无泪,赶紧打眼色,“你们两个好歹说个话。”
官兵正不远处巡逻,当道挡了个绝世妖孽,进退两难,左右不是。漪涟盘算来盘算去,眼皮一跳接一跳,“哥,我真没本事敲晕她。实在不行,只好牺牲你了。”
陆宸神情扭曲,“你个没良心的!”
双方僵持不下。碍于官兵随时可能追过来,叶离只好帮衬道,“这位姑娘,陆公子往前得罪实非本意。且婚姻大事讲究两情相悦,不可作朝夕之谈。眼下我等尚有要事在身,还望姑娘大度通融,放我等离去。”
贾西施盯叶离良久,双唇比肉肠油腻,“他走了,你来替?”
叶离尴尬,谦虚道,“在下乃有妇之夫,恐委屈姑娘。”
“呦,说话挺中听。”贾西施一甩手,倒是大方,“没事,那婆娘休了就行。不过你先把面具拿下来给我瞧瞧模样。”
漪涟听罢,当场怒道,“我说大婶,拖着一肚子肥肉跑几里路,怪累的。下次出门,至少把那花摘了,省得没招到蝴蝶反引来蜜蜂。要再往您脸上添几颗包,月老都没地哭去。”
陆宸拍手鼓劲,“说得好,振奋人心。”
贾西施涨红了脸,一口气下不去,只好往外发泄,“你,你,你你说什么——!”
惨烈的尖叫声惊动了官兵,漪涟干脆豁出去,“我劝你趁早断了念想。想进我们陆家的门,做梦!”
贾西施怒急,张牙舞爪迎面扑来,官兵也聚集起来,举着火把向这里包围。
见状,陆宸果断把叶欢往漪涟怀里一送,回身就是一脚飞踢。贾西施肢体笨重,躲不开,肚子上生生受了一脚。因为体重所致,没飞远,一屁股坐到草堆里滚了两圈。此时,官兵已经很近,危机迫在眉睫。
陆宸接过叶欢,“哥没白疼你,快带叶离走!”
说完,抱着叶欢一路飞奔向苍梧去。贾西施还惦记着如意郎君,连滚带爬追上去,动静轰隆轰隆的大。官兵以为闹事的就是这两人,也举着火把追过去。漪涟和叶离躲在草丛里,很快周边就重回平静。
“先生,您放心,陆宸有分寸,定能护小叶子周全。”
叶离道,“对此我深信不疑,只是陆公子……难为他了。”他很是同情。
漪涟随口打趣,“最糟就是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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