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之前,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大焱军贪图享乐,骄横又懦弱,既有着禁军的傲气,却又没有边军的实力。
今次侍卫司的禁军被拉出来遛了一圈,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他们与北伐军的差距。
在北方战场经历了战争洗礼之后的北伐军,与他们这些看守皇城的禁卫们相比,果真是天差地别。
侍卫司的人自是羞愧不如,然而这三百人并非“纯种”的侍卫司军士,他们都是隐宗的密探或者显宗的叛徒,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份和目的。
在乱军攻城的这一刻,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挣扎,如今苏牧重伤,梁师成只是个老太监,领军的部将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要他们联起手来,便能够脱离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任君驰骋。
但问题是他们也将回不到侍卫司,虽然保住了自己,但隐宗在侍卫司,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的势力,将无人接管,他们这些首脑人物的离开,必定会使得他们的潜伏者彻底被打散或者策反,又或者干脆继续潜伏,却无人接管,最终只能变成真正的侍卫司禁军。
而且他们并不知道这三百人之中有多少是同伴,有多少是真正的侍卫司军士,一旦反叛,是生是死,结局尤未可知。
更要命的是,如今大敌当前,如果他们先引发内乱,那么三百人都将被乱军踏平,谁都逃不了!
所以他们要么集体撤退,要么同仇敌忾,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梁师成的话激起了很多人的血勇,他们虽然只是密探,但都是身怀绝技的人,而且还在侍卫司里头潜伏了这么久,只是把守一座县城,而且又不是死守,其他三路北伐军很快就会赶到,他们难道连这样都做不到?
只要他们守得一时三刻,待得援军到来,胜利就是他们的,到时候他们就是今次平叛的首功之臣,他们就能够继续潜伏在侍卫司之中!
两种选择有利有弊,机会也算是五五开,但问题是,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梁师成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征询他们的意见,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也就是说梁师成早已做了决议,留下来与乱军死战!
这些乱军虽然贼势浩大,但其中很多人手无寸铁,更是毫无队形可言,没有经过任何系统的训练,难道堂堂禁军,竟然连这些流民都挡不住?
正当这些侍卫司禁军的士气被点燃之时,苏牧却咬紧牙关,忍着伤痛谏言道。
“河北京东等地的贼军已经肆虐无忌,我尝听闻张迪之流,奸诈至极,甚至效仿西夏党项人,设置撞令郎为前军,太尉万万不可莽撞,这福寿县城虽然紧要,但此一时彼一时,切不可贪功冒进!”
对于撞令郎这等军中,禁卫们也是听说过的,此军种与铁鹞子等军种一样,创自于西夏李元昊这个最为卑劣无耻的狂人。
初时西夏还未建国,仁宗皇帝更没有承认西夏的地位,李元昊公然反抗大焱天朝上国,为抵御大焱的讨伐,便积攒军力,更是创立了撞令郎这种无耻至极的军种。
北方的女真有生熟女真之分,西夏这边的党项人也有生熟户之分,熟户已经归附大焱很多年代,汉化程度比较高,不愿意跟着李元昊造反打仗,而生户则是党项民族的死忠。
李元昊便是掳掠了这些熟户和忠于大焱的那些羌人,驱使手无寸铁的他们顶在军阵前头,却将精锐的马步军藏在这些可怜蛋的身后,这群可怜蛋,便是李元昊所谓的撞令郎。
大焱乃汉室江山,身为礼仪之邦,自然不会滥杀无辜,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顶在前头,大焱军必定裹足不前,而李元昊的军队却步步进逼,而后绕过这些撞令郎,借助撞令郎的掩护来冲杀大焱的军队!
事实上这种毫无人道可言的战术,在后世的一些近代乃至于现代战争之中,都会被用到,简直就是人类兽性的直接体现!
苏牧如此一提醒,本该让梁师成以及一干部将警惕起来,可他末尾那句贪功冒进,却戳中了梁师成等人最心虚的地方!
未等梁师成发话,其中一名部将就已经开口反驳:“都虞侯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等堂堂天子近侍,莫不成还抵不过一群匪类!”
“是啊!恳请太尉做主,让我等杀散贼军,以震军威!”
“杀散贼军,以震军威!”
见得这些侍卫司禁军士气高涨,梁师成满意欣慰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频频点头,而后朝苏牧冷哼道。
“你是都虞侯,该做何等样的决策,自是你说了算,然则军心可用却畏首不前,实在有丧国威,苏虞侯且自量吧…”
此话一出,苏牧不得不皱起了眉头,梁师成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你是都虞侯,命令自然由你来下达,但如果是撤退的命令,未免丧师辱军,我这个监军可就有权驳回了。
无论如何,就算你苏牧贪生怕死,这场战也一样会打起来,若是识趣的话,就干脆利落,别再婆婆妈妈,虽然受了重伤,但大获全胜之后肯定会有你一份功劳。
苏牧虽然面露难色,但心里也是窃笑不已,这梁师成虽然对自己一直看不惯,但配合起来也是演技满满,如此一来,这些禁卫自然不会再有所怀疑了。
梁师成也是无可奈何,他本来想着一路压制苏牧,敲打苏牧,可从踏上行军的那一天起,就处处陷入被动,主动权都掌控在苏牧的手中。
便如眼下的情势一般,这些侍卫司先锋都是苏牧挑选出来的,一个两个要么是隐宗的密探,要么是显宗的叛徒,这些人可都是密探之中的首脑人物,只要让他们葬身在这里,侍卫司里头的隐患也就得以消除。
剩下那些小鱼小虾,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清洗,也不足为惧,只要做到这一步,近万的侍卫司大军还能够在平叛战争之中发力,除了消弭隐患之外,还给官家送回去一个平叛的大功劳,那么想要保住王黼,想要让官家看到他们这些老臣的价值和作用,也就容易多了。
所以明知道这件事是苏牧主导的,他也不得不在苏牧的筹谋指挥下,该扮缩头龟就扮缩头龟,该挺身而出就挺身而出,甚至不惜腆着老脸配合苏牧演戏。
因为苏牧抓住了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与其说他输给了苏牧,倒不如说输给了眼下的形势。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眼下的形势,又都是苏牧一手塑造出来的,归根结底其实还是输给了苏牧,所谓形势一说,不过是自我安慰和掩耳盗铃罢了。
无论如何,当这些侍卫司的禁卫被点燃了斗志之后,苏牧也就不需要再权衡,故作愤愤地瞥了梁师成一眼,而后不情不愿地下令道。
“既是如此,那么就据守县城吧…”
苏牧此言一出,算是妥协了,但这些侍卫们却仍旧不满意,他们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苏牧和梁师成红脸白脸的配合牵着鼻子在走了。
“既然我等决意死战,又何来据守一说,当领兵出城,主动出击,才能彰显我大焱禁军的声威!”
“对对!这些个囊球连件像样的兵刃都没有,我等马军冲击而过,必定一击必溃,若被动据守,他们源源涌来,无孔不入,我等将士的战马发挥不得,就落了下乘了!”
不得不说,这部将所言极其符合兵法,这县城之总逼仄狭窄,并不适合马军冲锋,却适合流民藏匿,若他们隐入县中,利用民居作为掩护,不断暗算,马军可就苦不堪言了。
梁师成见得非但军心可用,甚至还能够提出如此有见地的兵法理论来,当即大喜道。
“既是如此,我等正该主动出击!”
口头上虽然如此说着,但他的目光却转向了苏牧,那些侍卫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在了苏牧的身上。
见得此状,苏牧只能故作叹息,忍痛站起来,沉声决断道:“既然大家都这般说,那便这样定下吧,弟兄们且随我冲杀去了也!”
苏牧的伤口都是易容术的结果,但他的演技了得,也可以说久病成医,这受伤太多了,装起伤来也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众人见得他艰难支撑,纷纷要他留下来,然而苏牧却大手一挥,坚决道:“我乃都虞侯,若不随军出战,今后还如何统制侍卫司,我意已决,诸位切勿多言!”
听得苏牧如此一说,众人也是面露佩服之色,只是心里不由嘀咕,这苏牧其实也笃定了此战必胜,是在担忧战后分不到军功,这才拼命咬牙上阵了。
如此一想,众人纷纷上马,梁师成自然不甘人后,不过他也谨记苏牧的交代,不敢太过冒前,若即若离地跟着苏牧,不敢离开五步的范围。
三百马军轰隆隆践踏着狭窄的主干道,不多时便来到了北门,但见得北门外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流民!
果然不出苏牧所料,这些人都是寻常难民,手无寸铁,衣衫褴褛,垂头丧气,横扫之下,也看不出个端倪来,只像来逃难,想要入城的姿态。
可当他们来到城下,突然一声鼓响,便如那天边的闷雷一般,而后流民群中陡然竖起十数面大旗,那旗帜上分明写着“高”“杨”“张”等贼军首领的姓氏!
“果然是张迪、高托山和杨天王的叛军!”
诸多禁军也是心头叫苦不迭,而那些流民已经如同饿疯了的野狗一边,浑不惜命地冲了上来!
更让人惊骇的是,果然让苏牧这张乌鸦嘴不幸言中,左右两翼突然冲出马步军混杂的两股先锋军来!
这些人可就不是寻常流民可比的了,他们身上装备的都是从地方官府的武库之中掠夺而来的装备,有腰刀有弓箭甚至还有一些从前线淘汰下来的长枪铁矛和铠甲!
相对于那些流民而言,这可就是精锐之中的精锐,是叛军之中的“正规军”了!
这乱军足足有数千人,潮水一般黑压压就涌上来,三百侍卫司的马军顿时就惊呆了,先前那股豪壮之气荡然无存,连胯下的战马都不安地踏着蹄子,显是被这阵容场面给吓退了!
怎么办,总不能像李元昊和始可汗那等卑劣无耻的野蛮人一般,将这些平民都给冲杀干净吧!
手足无措的侍卫司禁军们,此时便将目光都集中在了苏牧的身上,这位都虞侯审时度势,终于掉转了马头:“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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