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醒来之前,李明东就已经陷入了惶惶不可天日之中。
他虽少年成名,家学渊源,但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和历经三朝的太医孟顺之比,自己的经验还嫩的很。
孟顺之在杏林之中简直就是个神话。
他少年时深入各处毒瘴毒物横行之地,救治过无数百姓,后来秦州瘟疫,赤地千里,人人避之不及,他却孤身进入疫区,组织起当地的郎中们治病救人,成为人人敬仰的“神医”。
当年张家为杏林魁首,可他进入太医局后,不但没有受到打压,张家子弟反倒对他恭恭敬敬。他一步步登上太医令之位,几番起落,虽说宫里人人都说他给袁贵妃为虎作伥,坏过不少人命,可要能让这些贵人服气用他,没有真本事是不可能的。
从放完血让刘恒面色如常后,李明东就开始挣扎该如何让孟太医不去告发他这治法的弊端,虽然他也不知道孟太医是故意这么说吓他,还是真的事实如此,不过他知道,只要孟太医向陛下这么说了,不管他做的对不对,但凡大皇子有事,他就要被推出去做替罪羊、出气筒。
李明东端坐在大皇子的床前,脸上早已经没有了那般得意之色,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孟太医的背影。
终于,当孟太医单独一人离开殿中,要去外面吩咐药童研磨一味药剂之时,李明东悄悄地跟上,半路上把他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小子适才得意忘形,实在该死,求太医令救一救我!”
李明东要是从头到尾狂妄无比,孟帆反倒会高看他不少。李明东未满而立之年就能入太医局,本事肯定是有的,年轻人恃才傲物又不甘人下也是正常,但在人前狂傲在人后卑微,自是入不了孟太医的眼。
“李太医实在是太看得起孟某人,如果孟某有善后的法子,难道不知道和你用一样的办法救人吗?正是因为我也解不了这个弊端,所以才会一直沉默。”
孟太医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山脸。
李明东低下头,掩饰住眼睛里狡猾的光芒:“小子不是求太医令出手相救,而是陛下那里……”
“李太医,你是不是不明白太医局是什么地方?”
孟太医被气的笑了出来。
“这里是绝对不可能一步登天,但行错一步,却是在劫难逃之地!从你入太医局开始,多少太医对你耳提面命,你以为他们是啰嗦不成?!”
李明东听到孟太医的话,缓缓抬起头:“太医令的意思,是不会替小子掩饰,是不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孟太医皱了皱眉。
“本官还要吩咐药童磨药,少陪了!”
“如果您要在陛下面前陷害我,我就把你给三皇子开补药,意图让他虚不受补的恶行告知陛下!”
李明东露出怨毒的表情,一点点立直了身子。
“你说什么?!”
孟太医的冰山脸终于有了些表情。
“我说,你一直给三皇子开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有些甚至是滋阴之物,根本就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孩子……”
李明东自认为抓住了把柄,笑的也张扬起来:“鄙人有爱翻看医卷的情况,从一入太医局起,就将太医令您所有经手过的方子和医案都抄了一遍。原本,鄙人是敬仰太医令的医术,想要从中学会一些本事的,谁想到,杏林妙手的孟太医,居然也会开那种狗屁不通的方子……”
孟太医这才明白李明东在说什么,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为此人的性格和手段深深头疼。
这人既狡猾又愚蠢,既狂妄又小心,各种矛盾的特质居然都出现在他的身上,真让他这么留下去,假以时日,说不得太医局里都要翻个天地……
不能让他再留了!
孟太医心中冷笑,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用畅快的表情滔滔不绝着。
“三皇子才多大?恐怕都没有成人。您给他开那些药,恐怕是想他毛发不丰、声音尖利,丧失男儿的威武之气吧?那些滋补之物,都会让他出现阴阳失调的情况,说不得还会留下病根。啧啧,我知道孟太医您不是这么恶毒的人,那您是受了谁的指使?恐怕是袁贵妃吧?”
李明东笑的猖狂,“非但如此,之前您为后宫诸嫔妃开的补药,也有许多存有弊端,长期服之,反倒会出现反效果。这些不知陛下知不知晓?”
孟太医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李明东说了一阵,见孟太医既没有露出担惊受怕的表情,也没有恼羞成怒,就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毫无反应,脸上的猖狂之色也一点点收起,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为何他一点都不害怕?
难道这些事情陛下都是知道的?
还是……
刹那间,原本还胸有成竹的李明东,瞬间动摇了起来。
“不知所谓。”
孟太医丢下这句话,摇了摇头,负手离开了原地。
只留下脸色铁青、眼中满是挣扎之色的李明东。
午时过后,刘恒醒了,可醒了还不如没醒。
从醒来开始,刘恒没说过一句话,无论刘未也好,其他人也好,不管怎么和他说话,他都没有一点回应。刚开始的时候宫人们没有伺候好他,甚至还让他在身上便溺了,慌得一干宫人忙的焦头烂额,就怕皇帝发现出现了这种事情。
待刘未赶来,看到睁着眼睛,却像是失了魂一样的儿子,当然是根本无法容忍,当下里就咆哮着出声。
“你们给朕说清楚!为什么朕的儿子成了个木头人!!!”
在场的许多太医都是听到过之前孟太医和李明东的那场对话的,皇帝龙颜大怒,有几个太医忍不住就向孟太医的方向看去。
李明东太不得人缘,品性又差,只要他一出声将锅丢在李明东身上,他们几个就应声,一起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总要让他看看,这太医局里到底谁说的才算!
不但这几个太医,李明东自己也依旧是汗透了中衣,满脸紧张地用余光不停扫过孟太医。
他在赌。
赌孟太医不会一点都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赌他会帮自己隐瞒!
刘未握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在他眼皮子下面挥舞,见刘恒的眼珠子连动都不动一下,更是烦躁不堪,再见一干太医都盯着孟太医,在他说话之前绝不敢开口,顿时一声大吼:
“太医令,你医术最高,你跟朕说说是怎么回事!”
“臣遵旨。”
孟太医搓动了下手指,思忖着开口。
“大殿下清醒之前,曾大量呕吐,又吹了一夜冷风,这最容易引发肝虚邪袭之症。此外,虽不知大殿下身上那些血是不是他自己的,但既然见了血,便曾有过神情不宁的情况,这也对心神最是损耗……”
孟太医斟酌着继续开口:“所谓肝藏魂,如果肝虚邪袭,神魂离散,则有可能患上‘离魂症’。此病暂时没有什么好的药物能够医治,可以先用独活汤、归魂饮先滋补肝肾,养血安神,再想法子。”
这些解释一出,竟是把李明东之前“放心头血”的弊端给瞒下了!
众太医心中疑惑万分,不明白孟太医为何要“手下留情”,明明将李明东抛出去是最简单的做法,有这不知分寸的小子在前面承担怒火,他们的压力也要轻的多……
孟太医何时这般“爱护后辈”起来了?
一旁的李明东一口气长长地舒了出来,此时他才觉得后背凉的刺骨,浑身上下也在不住的打着寒颤,显然后背濡湿之后又过了风,已经有些着凉了。
但他这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他只知道……
自己赌对了!
刘未将信将疑地问过好几个太医,这些太医上去轮流诊了脉,发现大皇子确实有“心肾两伤”的情况,而且大概是之前守灵通夕不寐,精血也损耗的厉害,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才没有留下什么隐患,不由得心头感慨,也同意了孟太医的说法。
刘未一听到“离魂症”云云,头部就不停的裂痛。他自己就有头风,也是心神亏损太过之故,可自己这大儿子才十几岁,况且还没有自己压力大,竟然也是心神上的毛病,怎能让他不又惊又气?!
“孟太医,以你看,老大在成亲之前能回复正常吗?”
刘未低下头,满脸犹豫。
“陛下,四十几日内,恐怕……”
“不是四十几日,朕刚刚在前朝宣布,婚事就在这几天。”
刘未冷着脸补充。
“这,这……”饶是孟太医常年和这位陛下接触,也被惊得半天才呐呐道:“陛下恕罪,仅仅几日,臣等恐怕无法彻底治好大殿下!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皇子大婚礼仪繁琐,就算是寻常的健康人一天下来,也不免疲态丛生,更别说大殿下……”
他扭头看向刘恒,觉得这位皇子真是倒霉透顶。
“连站着行完礼都不行吗?”
刘未脸色难看。
“这……怕是……”
刘未见到孟太医脸上的难色,知道孟太医这里没有什么可靠的法子,只将眼睛一扫,眼神从屋子里所有太医脸上掠过,最后定定地留在了最末尾的李明东脸上。
他对这个年轻人有印象。
有野心,有想法,敢尝试,就是太过轻浮,欠缺磨练。
太医局里都是些老成持重之人,孟太医是从他母后时起就倚重之人,本事虽有,但不会冒险,其他太医也差不多如此,非常时行非常事,说不得此人还有些法子……
“李明东!”
“在!”
李明东听到皇帝唤他,茫然抬头,随后一阵狂喜。
伴君之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本事?是官位?
不是!
是在皇帝心里留下名字!
皇帝居然准确无误的唤起了他的名字!
李明东欣喜若狂,连忙出列,听候刘未的吩咐。
“朕记得你是从民间来的,擅长各种疑难杂症。民间遇见这种情况,一般是怎么做的?”
刘未温声询问。
几个太医都露出了不满的表情。明摆着,皇帝不愿意听他们这些“正统”的诊断,反倒想要听一个冒进之徒的见闻?!
民间还有跳大神治病的呢,谁信呢?
“民间……大多是请神,招魂……”
因为不知道大皇子的失神是不是和他有关系,李明东心里也有些心虚,不敢再打这些太医的脸,只能模模糊糊地吐出几个字来。
刚刚还在想着“跳大神”的几个太医,脸上立刻露出了“真是滑稽”的表情。就连孟太医都有趣地看了李明东一眼,想看他怎么接着掰。
果然,刘未听到这个回答,立刻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脸也拉的老长,显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李明东见皇帝似乎开始对他失望,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民间请神、招魂,大多是因为请不起什么名医,只能想办法心病还用心药医。”
“心病还用心药医?”
“正是如此。臣觉得请神也好,招魂也好,都是表现出至亲至爱之人对患者的关心。人即使在昏睡之中,也并不是完全丧失对外界的感应,是以常有亲人在病床前呼唤,濒死之人奇迹般清醒的事情。一般人觉得这是在‘招魂’,但在医家看来,让病人明白自己没有被放弃,从而升起求生之志,也是一种治病的法子……”
他乱七八糟的说了一点后,思路越来越清晰,口齿也越来越伶俐。
“况且,道人和巫氏者,多有各自神通之处,不为外人道也。在医家,像是大殿下这样的情况,便只能慢慢滋养神魂,见效极慢,但若是这些方家有什么管用的法子,也不见得就是谬论。医者医人不能医心,这些人却是修身养性……”
“李太医,你休要再胡言乱语!”陈太医实在按捺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你堂堂一名太医,病人患病不思医治,却让人去找道士和神巫去请神抓鬼,简直是荒谬!荒谬!你可对得起自己的医术和良心?!”
李明东被陈太医一骂,反倒激起了脾气,厉声道:“陈太医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是不知道民间的疾苦!您说的那些道士和巫氏,在不行法事的时候,大多是以郎中和医者的身份在各地行走的!他们见识过的病症,说不定比您老在宫里见过的还多,您怎么知道他们就没有办法?”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再吵都治个御前失仪之罪!”
刘未头风患上之后最怕喧闹,被两人像是市井无赖一般争执一番后,更是恨不得把这两个人都丢出门去。
孟太医听到李明东这样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能间接对刘凌大大有用之人。
“陛下,其实李明东所说也并无道理。其实有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既通晓医术,又内功深厚,还懂得不少神仙本事……”
孟太医乍然开口。
听到孟太医说什么,李明东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
只见皇帝听到孟太医的话,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了过来,两眼放光道:“你值得是太玄道长?”
孟太医连连点头。
“臣与太玄真人曾一起救治过四皇子,此人确是奇人,医术精湛且见多识广,又有不少道家独门的丹方,可以请他出山。再者,神魂之事,确实不是我们太医局的专长,但这位天师说不定有些法子……”
刘未迫切希望老大离开京中,听到孟太医也肯定了李明东的话,心中顿时大定,连忙吩咐身边的宫人去鸿胪寺,派专人星夜兼程去请太玄真人下山。
等一切安排完,刘未看着犹如活死人一般睁着眼面无表情的老大,捏了捏拳,竟扭头又问了李明东一句话。
“民间招魂,是怎么招的?”
***
刘未政务缠身,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在蓬莱殿里陪着儿子,安排好相应事宜后,就又匆匆离开了蓬莱殿。
李明东得了皇帝的肯定,亲自去操持“招魂”之事,满脸得意的离开了,临走之前,还“特意”谢过孟太医的“提携”之恩,眼中并没有什么感激的神色,反倒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满足。
这样的事情在孟顺之看来自然是不知一晒,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太医院不少太医却实在忍不住,一个个义愤填膺。
“呸!小人得志,什么东西!”
“我等着大皇子招魂招不回来,让他倒霉!”
也有“恨铁不成钢”的。
“孟太医啊,您往日行事不是这样的,怎么帮了这么个人物!”陈太医连连摇头:“您听到没有?我们这些太医如今要做起‘招魂’之事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传出去就是杏林中的笑话!”
“这就叫病急乱投医,随他去折腾,折腾的不好,就算不得我们医治不利……”
孟太医避轻就重的揭过这个话题。
“陛下现在把他当成个人才,我们这时候打压他,反倒引起陛下的不喜。”
“话是这么说,可这样的人……”
几个老太医连连摇头。
说什么这样的人,无非就是怕人家得志罢了。若说人品,他这么多年帮着袁贵妃欺上瞒下,难道太医院就无人知晓?只是他的地位和本事在这里,没办法拉他下来而已……
孟太医对这些同僚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随便扯了几个理由应付过去,回过头就去对大皇子细细诊脉。
大皇子既然已经清醒,虽然不死不活,但至少脱离了危险,几个太医安排好值班,各自回去休息、拿药、做医案,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寝殿,顿时空空荡荡起来。
来往的宫人进进出出,可看着躺在床上的大皇子却不敢上前,孟太医吩咐几个宫人熬一锅白米粥,再去御膳房寻几根芦苇杆,这些宫人终于如临大赦,不敢怠慢地匆匆而出。
一时间,蓬莱殿里竟生出寂寥之意。
孟太医用张家独门的探脉之法探着大皇子耳后的穴道,叹了口气,压低了身子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大殿下,虽然臣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但恐怕跟您不愿意离开宫中有关。可以如今的大势,哪怕您真是濒死,陛下也会给您开府纳妃,就是抬也要给您抬出宫中,您这样勉强,只是让自己受更多苦而已。”
他收回手,继续叹道:“臣和贵妃娘娘也是交情深厚,不愿见您这样自误。您出了事,很多人都要遭殃,说不得就会连累到无辜之人。还是见好就收罢!”
“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臣帮忙的,可以来找臣,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臣一定会帮您。”
他丢下这番话,给刘恒重新拉上被子,站起了身来,走到门口去唤宫人为他添一个炭盆。
刘恒装病,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孟太医。
其他人也许或有怀疑,可不敢真的做出什么判断,以免又刺激了刘恒,心病变成癔症,又或者逼得他干脆轻声。
毕竟那郁结在心、神魂不附的脉相,做不得假。
孟太医不知道大皇子是遭受了怎样的打击,才会使他如此爱洁成癖的一个人,竟能忍受一醒来之后便溺在身的情况。
正是因为他做出便溺在身这种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伺候他惯了的那群宫人才觉得这位大皇子是真的脑子坏掉了,成了一个活死人。
死亡,真的是能让人迅速长大的一种法术。
孟太医甩了甩头,开始思索着该怎么将这种局面化为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又如何能把宫中的水搅得更浑。
刘凌不上位,张茜出不了冷宫。可拦在刘凌之前还有三座大山,要想一一除去,实在难度不小……
罢了,等用完了李明东,把他先处理了再说……
***
紫宸殿内有一座“乐室”,原本是在皇帝办公之余让皇帝放松一二,享受歌舞的地方,但恵帝不爱歌舞(实际上是不爱一切要花钱的事情),平帝又曾拿这间钟室藏过怀柳君,这间乐室便成了紫宸殿里一处被闲置的所在。
如今,里面的乐器早就被清理到了库房,诺大的宫室空空荡荡,仅留下不曾除去的毛皮地毯,但因为多年来无人打理,地毯上积灰厚重,颜色也已经褪去了鲜亮,更显得荒凉罢了。
就在这间长期没有人逗留的“乐室”内,如今竟坐卧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人卧倒酣睡在另一人的腿上,另一人靠墙而坐,屋子里只能听见睡倒之人细微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坐着那人的腿部实在不适,只好轻轻换了个姿势,就这么一动,便将另一个少年给惊醒了。
“嘶……这枕头好硬。”
刘祁痛苦地吸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脖子坐起了身子。“这下要落枕了………等等?乐室有枕头?”
刘祁慌乱地抬眼一看,只见满脸痛苦之色的魏坤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借着墙壁的支撑开始小心地活动筋骨,忍不住面色一红:
“对不住,昨天半夜被惊醒,到了清早就犯困,不知道怎么就睡在你腿上了,大概是滑下去的……”
魏坤没说他先开始靠睡在他肩膀上,他觉得实在别扭,才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只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右腿,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无妨。”
“父皇说是去上早朝,回来后再来问话……”
刘祁也站起身,活动着手脚和脖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下朝了吗?”
“大约寅时刚过。”
魏坤走到门前,看了眼自己插在窗缝里的木簪,回答刘祁。
“你怎么知道的?”
刘祁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
“外面天还没亮呢!”
“月亮也有影子。”
魏坤没解释他为什么知道,只是很肯定自己的判断。
“寅时刚过,那父皇才刚刚上朝……”刘祁呼了口气,情绪低落地开口:“真是无妄之灾,我明明是一时心软……”
“殿下果然出事了。”
魏坤脸上有些不安。
“不知情况如何。”
“我发现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刘祁突然升起了招揽之心,“听说你原本想去投效边关的?你究竟怎么想的,边关有什么好去的,在京中做一个朝臣不好吗?”
魏坤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门外。
门上糊着的纸张上并没有显现出人的倒影,可见门外连看守的人都没有。
他拔下发簪,插回头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门果然是应声而开,外面没有侍卫也没有看守,只有几个大概是巡夜的宫人提着灯笼在宫道上行走,隐约可以见到一点光亮。
皇帝甚至不担心他们跑了,是不是表示他将他们召来,又留在这间僻静的乐室之内,并非出于恶意或者想要治他们的罪?
可防守如此疏忽,难道就不怕有人趁机行刺吗?
魏坤如此一想,眼睛立刻从乐室四周扫过,精神也绷的死紧,注意着每一处防卫的死角……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刘祁愕然地看着魏坤四处查看,奇怪道:“紫宸殿是我父皇起居之所,整个殿中固若金汤,连只鸟都没办法随意飞进来,你在找什么?难道是在出口吗?我可不想出去!”
“您多虑了。”
魏坤重新关上门,返回乐室。
也是,也许正因为陛下对紫宸殿的掌控有信心,所以才故意放松乐室的防卫。也许乐室周边外松内紧,真有刺客要闯,立刻就是天罗地网……
他这点小小的戒备,和陛下比起来,也许如同儿戏一般。
刘祁刚刚睡着了不觉得,现在醒过来了,脑中不免就涌入各种思绪,加上魏坤一向少话,他没人闲聊,想的更多。
如今他母妃出了事,被关在乐隐殿里已经算是优待,扯上巫蛊,被废了投入冷宫都是正常。他前几天还是袁贵妃死后的赢家,转眼就和大哥同样同病相怜。
相比之下,刘凌无牵无挂,反倒根本让人抓不住弱点来攻击。
这么一想,刘凌的运气也太好了点,从冷宫里出来开始,竟没有哪一天像是他们兄弟这么倒霉的。
他功课一直都跟得上,身体健壮、武艺课上也是出类拔萃,就天资而言,不在他们兄弟之下,只是这么多年被耽误了而已,一有机会,立刻飞速地进步。
东宫里的教习们都喜欢他,人人都喜欢这种不需要麻烦的学生。他们之前认为教刘凌有多吃力,之后发现不是这样就会更庆幸……
后来父皇又被沈国公府进献了《东皇太一》图,刘凌更是出尽了风头。
等等,为什么父皇好生生要那幅《东皇太一》?
刘祁突然一凛,开始细细思索,忍不住一个拍掌,心中惊叫:
“三弟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好的就像是上天在庇佑着一般!每一次他们兄弟倒霉,都伴随着他更进一步!”
就像这次宫牌之事,以他们当时的情况,如果不是刘凌的宫牌被借走,魏坤借去的就一定是刘凌的腰牌,也就没有今日他们连夜被召来紫宸殿一事了!
为什么借走的是他的?
王宁被召走,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的回来?
刘凌……
刘凌……
刘祁想的头疼欲裂,忍不住猛锤了一记墙壁!
“不要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着,“如果不是我自己心生疑虑不肯行燕六的方便,也就没后面的事情。说到底不是三弟运气太好,而是他与人为善,老天眷顾,怎可卑鄙地认为是别人的算计?”
只是虽如此自我安慰,但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不是那么好拔除的,他心中乱糟糟的,一下子是各种阴谋之论,一下子是往日和刘凌接触时感受到的真实情意,竟不知道该和谁吐露心事。
魏坤肯定是不行的,哪怕他再可靠,那也是老大的人……
魏坤抱臂坐在一边,冷眼看着刘祁忽喜忽悲,缓缓闭上眼睛假寐一番。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天已经亮了,乐室外来了两个侍卫,直接传唤走了魏坤,说是皇帝传唤,只留下了刘祁一人。
刘祁坐在乐室里,又累又饿,心中还惴惴不安,若不是乐室地上为了跳舞方便都铺有厚毯,就这么坐一夜,冻都要冻出毛病来。
就这样一直浑浑噩噩忍到了午时,待他从梦想中清醒,却发现一身朝服都未换的父皇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父……”
“你大哥昨夜晕死在蓬莱殿里,方才醒转。”刘未丢下这句话,直接打断了刘祁的惊讶呼唤。
他低头看着刘祁,接着道:“朕不知道你大哥是怎么在那里的,也不知他为何浑身是血,太医说魏坤之前用你的宫牌去请过太医,所以才召你们过来。朕刚刚从魏坤那边过来,事情始末已经知道了……”
“父皇,儿臣借魏坤宫牌,只是担心大哥的情况……”
“朕明白,朕叫你来,只是做给其他人看的。这乐室虽阴森,其实是整个紫宸殿最安全的地方,四周皆有暗卫在无人可见之处,这已经是先帝时期的布置了……”
刘未微微晃了晃神,又重新提起精神说道:“既然将你带到这里,朕也不妨告诉你,朕准备动吏治这块了!”
刘祁闻言一震。
“你也听了这么长时间的政事,应当明白吏部这边有很棘手的症结。以你外曾祖父为首的文官相互朋党为私,已经阻碍了朝廷正常的取士和提拔人才之路,不动不行。朕虽动了方党,但必定会保住你母亲的性命,以待你来日荣养。你需忍耐再忍耐,不可学你大哥……”
刘未顿了顿,显然对刘恒的情况心有余悸,才有了今日这场长谈。
刘祁心中又悲又喜,喜的是父亲信任他,并不担心自己向曾外祖父通风报信,而是将这么大的事情告知他知晓;
悲的是天家无夫妻父子之情,自己的母亲入宫这么多年,竟是说舍就舍了,只能留下一条命,等待他日后成才才能过上好日子,又悲自己马上就要被剪除掉最大的倚仗,而看父皇的意思,竟对此毫无补偿之意……
难道非要他弱到只能依附着父皇而活,才能真正得手储君之位吗?
那样的储君,当了又有什么滋味?!
刘未没有注意到儿子的情绪波动,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敷衍地安慰着:“宫中日后动乱会越来越多,前朝后宫都有些变化,你们兄弟在东宫中一定要相互扶持,等朕将这些弊病处理干净,朝堂上才有你们兄弟施展抱负之地。所谓有舍必有得,你也不要耿耿于怀……”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像是不经意提起一般说着:
“如果你曾外祖父那里有什么地方不对,亦或者联络你要你做什么……”
“你可以先应承下来,但之后一定要告知于朕。”
刘未表情慎重。
刘祁错愕地张开了口。
“切记,吏治不清,则民不聊生!”
刘祁等了一天一夜,等到父皇对他说的是这个,忍不住心中大拗。
这是父皇在逼着他做出选择了!
同样的情形,三年前贵妃收养儿子之时,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甚至生出了日后就藩也不错的想法……
可现在父皇这言语中的意思,竟是告诉他,他已经没有退路,连藩王之路都不能再选。
刘祁咬的下唇生痛,直到嘴里充斥着血腥之气,方才认命一般跪了下去。
“儿臣……接旨。”
***
午时过了没多久,魏坤被送来了东宫,说是皇帝体恤魏坤一夜未眠,安排他先到东宫休息一阵,稍作洗漱之后,才回宫返家。
刘凌估摸着,大概是魏坤气色太差,人又疲劳,父皇担心放回去要让方国公一家气愤担忧,干脆把他收拾收拾清爽了再回去,大约就是“看,我没把你儿子怎么样”的意思。
好在早朝时有方国公求助,刘凌早已经吩咐东宫里的宫人安排好了热水和膳食,命人赶紧送去。等刘凌起身到了大哥的殿中时,得到的消息是魏坤已经倒头就睡了,他命人准备了的东西,竟是一样都没有用到。
刘凌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对魏坤心生同情,天子一句话,底下被折腾的人是连怨都不敢怨的。
只是还没有多久,该同情的人就换成了自己。
光大殿的厅堂之内,刘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物件,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问:
“这,这,这……都是什么?”
面前的人自称是太医局的太医,是由紫宸殿的管事送来的,此外还带着这么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见那年轻的古怪太医拿起身前的箩筐,又搓动着箩筐中的白米,咧着嘴笑道:“殿下,臣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大殿下得了离魂症,陛下命臣安排‘招魂’事宜,这些,都是招魂的东西啊……”
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招魂的东西!
‘但他娘的……’
刘凌攥着手中的东西,心中已经歇斯底里。
‘你拿个红肚兜来,让他穿在外面到底是要干什么?’
是要用童子,不是扮成傻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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