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宝心中的惊骇已不可言说,怎么会这样的?要是刺史说的是真的,这就是《四君子图》的第二幅画清竹棋赋了吧。这幅画一直保留了一盏茶的时间,最后也淡淡隐去,接下来的就是松间兰涧,那青松坚韧,幽兰看似娇弱却自带几分高洁不屈,画图之人当真是有心。
只是这次的松间兰涧图比上一幅保留的时间又要短了不少,最后的寒菊枯江柳他甚至还没能细细地专研就没了影子,只能大概地看到一幅残景,然后画又变回了月下墨梅。
干宝好久没有缓过神来,但他记得一件事,那男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压下了心中的震惊与疑惑,他发现那画其实与少年说的有出入,最后一幅图中寒菊与枯柳同江水映衬,那女子当真是痴情得很,这画哪里画出了对那负了她的男子的怨怼,竟还是希望同他在一起啊,江水为竭,这爱得到底有多深呢?
令升收好《四君子图》,但心中却是难过得紧,后来由于生活的繁琐,他终是把这件事倒压在了心底。父亲干莹身体日益病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让干莹去得心安,一直不愿娶妻的他还是成了亲,人人都说那女子才貌俱佳,画得一手好丹青,只有令升知道是为何。
永嘉四年,父亲干莹辞世,葬于澉浦青山之阳,守孝三年,这时的干宝终于还是成了史官,编纂史籍。
回到家中,妻子正领着孩子一处玩闹,他却看得一阵心烦,进到自己的书房,那《四君子图》还挂在墙上,可任他如何打湿,都没能再看到过其他三幅,有些东西,似乎在慢慢改变……
府上的下人都说最近老爷的性子越来越暴躁,只有干宝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同几个一起编纂史籍的同僚产生了分歧,自己坚持要写真的晋史,而其中便有晋元帝的一些过错,几人都劝干宝,说不过是改动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没什么,要是因此而惹得皇帝不高兴了,纵然你是御史,丢了饭碗事小,被下狱就是大事了啊!
干宝看着《四君子图》,想起了那个卖书的少年,少年说,坚持初衷便好,勿要失了本心才好,可是这人人都阿谀奉承的年代,要他如何不失其本心呢?
他想起了才及弱冠的自己,为着一本书在雨天里奔走,却乐得其中,他想起了昔日的好友文辅,一遍一遍叫着自己“令升”,还有那个清秀安安静静的、叫做“笙晚”的少年,一旁为自己磨墨的情景,那个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为着得到一幅画便惊愕的青年男子“令升”
这一但沉沦陷入,哪里就是说出来便能干干净净地出来呢,不是他不愿守着本心,奈何心中有牵挂,不能孑然一身,死则死矣,又有何惧?难的是害怕牵连,什么独善其身,说来也是笑话。
……
这一夜,莺歌燕舞,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有一白净的少年吹着笙,干宝想起了那个叫做“笙晚”的少年,这一场宴饮,是为中书监王导庆生,他终是成了这席上的座上宾。
他不知道的是,时值晋乱,有一盗墓者于留侯张良墓,盗出《素书》一卷。
建武元年,中书监王导欣赏干宝才学,更赞其博览群书,向皇帝推荐他领修国史,时家境艰难,又求补山阴令,举家迁往始安,即今桂林,做了一方太守。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他走的路多了,心却不如年少时那般轻盈。
他开始著除了史籍之外的其他书籍,多以神话传说为主,想到那少年,写《周易注》,写《五气变化论》、《论妖怪》、《百志诗》,也写《搜神记》,若问他为何写些神话传奇之事,鬼怪之说,他只笑笑,会想到那卖书的少年,那《四君子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东晋大兴元年二月,干宝一路平步青云又封为关内侯,地位尊崇。太宁元年,王导又为之请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王导待他如此,情谊他本不敢忘,只是他想的更多的还是那个在他还是盐州刺史别驾时也要亲自上他家等他,同他一起乘坐马车的中年男子,他字“文辅”,喜欢叫着自己的字。
后三年,即咸和元年,干宝母亲病逝,干宝为之守丧三年,《搜神记》已完成二十三卷,五百六十四篇,他视如珍宝,此后推掉了所有史籍的编纂,专心写《搜神记》,期间走访了中原三十多个县城,执着如此。
他已经越来越怀念年少的自己,除了编写《搜神记》的时间外,更多时候都是在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从梦里醒来,又从现实中睡去,看着镜中已是花甲暮年的自己,不是无尽的沧桑凉奈。
自己此生似乎已没有遗憾,名利双收,子孙和谐已历三世,又怎么会沧桑凉奈呢?但他却无可奈何地怅然,只能深夜里一个人看着已著的《搜神记》失神,逐字逐句地读着它的时候会黯然泣下,也许是为这付出了足够多的心血,也许是为了寻那最轻盈的安心……
这一天,他的《搜神记》已近尾声,取下《四君子图》来细细打量,他已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不曾看到这幅画的其余三幅,今日却心血来潮。
浸入水中,看着月下墨梅渐渐变淡,那第二幅清竹棋赋缓缓出现,他内心止不住的激动,两行清泪流下,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和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最后一幅《寒菊枯江柳》却格外地清晰,停下的时间也格外地长,他看见了江水有如在流动一般,意境洒然,灵动飘逸如此,坐在地上失声哭了出来,像个孩子般,不知是高兴还是释然。
最后这一幅图也终于缓缓淡了下去,可是月下墨梅却没有出现。后来尽数出现了十行小篆,字体怎么看都笔挺有力,字体清奇,可谓是大家之作。
“双胜图者,作画工法之奇也,笔法加叠……”
上面是双胜图的画法!干宝心中惊诧,却是笑开来,别人这般想要得到的东西在于他,也算不得稀奇了,原来那卖书的少年果然是奇人,对《六韬》的见解深入如此,他已知天命的年数才看破了,这少年却从来都是旁观者。
永和七年秋,干宝卒,葬灵泉里后花园,朝廷特加尚书令,从祀学宫。其一生地位尊崇自此,著书丰富,为东晋大家,干氏一族自干宝起一直福泽恩厚,为世家大族,延续一千七百多年,至今犹盛。
干宝死后,其著作流传甚广,其中又以《搜神记》最为人所称道,只是哪里有人知道他还在《搜神记》中写下一篇自传,名为《四君子图篇》,其中双胜图的画法皆书于此。
少年站在干宝床前,这时的他已是回光返照。
“你,你是那个书斋的主人?”干宝语气中带着惊诧,他对这少年有太深刻的记忆了,时隔将近三十年,他竟还是年少的模样,他却已经历了世事苍凉,华发生遍。
少年微笑着看着他,应了一声,“可还记得那《四君子图》?”
干宝激动着说道“先生真乃奇人,那《四君子图》和双胜图法皆出自先生之手,令升这样说可是对的?”
少年默然不语,“猜对一半,猜错一半,这《四君子图》固然出自我之手,却并不是我专研出了双胜图法。”
干宝坚持自己下到床来,进了内间取出《四君子图》,递还给少年,“我有负先生的嘱托,还是失了本心,那些史籍,在外人看来无甚纰漏,可只有我知道——哎!”
“令升既然都看懂了这《四君子图》,何苦要叹气?世间无完人啊,令升做得已经很好了,那《周易注》,韩某很喜欢,今日来是要与你讨一件东西。”少年接过《四君子图》笑说道
干宝忽然想到了少年曾经说过的,那《四君子图》是要拿东西来换的,自己如今已然可以偿还了,但这少年又会要求什么呢?
“我今日来取的是你著的《搜神记》”少年不急不缓地说道。
“先生是知道我会写《搜神记》吗?”干宝面有疑色,少年却不正面回答,“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这魏晋南北朝真是乱得很呢,令升可还记得那随侍在你侧的少年?他从我的书斋里带走了一本书呢!那卷书,名为《素书》”
干宝脸色有些希冀,“他可还好?”
“令升著书,多写鬼神之论,又善研习《周易》,写出了《周易注》和《搜神记》这样的绝世之作,那么你可信转世轮回之说?纵然只是一种寄托,只怕你也是信的吧。”干宝看着少年,他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似乎从未曾变过。
干宝不说话,似是默许。
“待以得志,再随君侧,失本心的是笙晚而非君啊。《素书》者,读之,经商可富甲天下,从政可位极人臣。”
少年取走了《搜神记》,剩下干宝一人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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