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院小湖底,几股细软的泉口缓缓吐出暖水,生养着一片未凋零的荷叶。池面备有铁铰链,拖曳着两条编花小木船,供以游客赏玩水景所用。船身上此时放置了莲花皮鼓,充作献艺舞台。
冷双成双手倒持短剑,微微屈膝向树下的秋叶行了礼。夜风拂过她的袖结、裙裾,似蝶一般翩跹,她闭目一刻,逐渐让飘扬起的发丝遮住了眉眼,整个人岿然不动,有如迎风待举的仙。
秋叶知道她在等什么,所幸的是,萧玲珑并没有骗他,剑舞确是需要萧玲珑的亲手伴奏。
他留了萧玲珑一命,也是为此。
终于,寂静的庭院里响起了迟缓的鼓声,先是轻击三下,破开萧凉夜色,再是重重敲打,似是骤然发力,难以畅叙心中幽情。
一曲行军乐铿然发声,用间断、缓急的手法暗语告诉舞剑的人,他在哪里,内力状况又是如何。
冷双成一听鼓中暗示,就知萧玲珑整晚未曾显身的原因,也骤然明白了秋叶来迟的缘由。
她忍住心中酸痛,脚尖一旋,飞掠至莲花鼓台顶,迎风而舞。
一道清亮的笛声破空追来,击退了鼓声里的慷慨悲壮之意,用柔和音律持续送出雅和的风韵。秋叶持笛伴奏时,压制了萧玲珑的鼓乐,将冷双成演示的悲怆之舞,引导到温柔敦厚的意蕴上来。
冷双成随声转换身形,不露任何瑕疵。声之融曳,舞之飘飖,尚能担当翩若惊鸿之嘉名。她沉心想着秋叶在水晶阁静思时的模样,记得他清冷身形融入到雪色光影中,没有一丁点的波动,突然醒悟到,原来他的一抹身影早已进驻到心间,只是她惶恐不自知。
笛声渐至,她不知他是否看得仔细,但她已将最美丽的舞姿送到他眼前,当作离别的谢礼。
剑光如雪影拂散开去,硎芒乍收,落进袖中。
一舞完毕,冷双成足踏荷叶翩然飞下,稳稳当当走向了秋叶身边。她迎上他泛出光彩的眸子,微微笑道:“毕吾功力于一舞,方能不辱君命,公子看后可满意?”
“满意。”看到最后,秋叶已经忘记吹笛,甚至忘记身在何处,就看得那样目不转睛。
冷双成知道秋叶的首肯,即是最大的赞誉。她一直对他笑着,模样清丽又温和,夜风卷起她的发丝,飘送到眼前,她也不去拂开,还稍稍向他走近了两步,拉住了他的右手,低声说:“能得公子的肯定实属不易,公子以后也要教我其他本领,将我当成第二个冷琦来督责,我绝不推脱课业。”
秋叶抬手拂去碍他眼的发丝,看清了冷双成的眼睛,淡声问:“你不是想着要离开我么?这时候又说什么求教之事?”
冷双成真切露出一个苦笑:“公子以护馆为名,调派整支雪影骑兵围住了外街,我还怎能走得脱?再者卖身契还捏在公子手中,对我来说,始终是个大大的威胁,我又怎能走得心安理得?”
秋叶冷颜看着冷双成,并不答话。
冷双成诚恳道:“公子或许不信我,可也需回头想想,我何时欺骗过公子?”
自进叶府起,她将每一件差事都应承得老老实实的,不出半分偏差。持重行事之风,在整座府里盛传不下,就连外出执行任务时,她都要走去偏院,为答谢侍女们往日的照顾而劈了半屋柴火。
秋叶正是通过平日点滴的言传积累,才完全了解她这个人。
若说要他完全信任她,那也是假话。然而今晚的处境,刚好印证了她说的一句话:重兵拥堵四夷馆外,确实使她插翅难逃。
发觉她的手还执在自己掌心处,秋叶反手拉住她手腕,说道:“果真不骗我,就回府去。”
冷双成当真一句话不说,起步朝院门外走去。
这时,一缕淡薄的药味随夜风拂来,夹杂着一声比一声沉闷的咳嗽。冷双成恰到好处地停了步子,取过花架上的灯笼,返身照着来路,心里暗念,你终于来了。
鱼鸣北拥着厚厚的锦衾出现在石子路上,双眸幽深难辨,衬得下巴尖尖,苍白的肤色透出大限将至的颓靡感,人不说话,身形胜过万语千言。
她朝秋叶福了福身子,秋叶视而不见,径直走向院门,却又被冷双成堵住了去路。
冷双成遥遥向鱼鸣北还礼,对秋叶低声说:“鱼小姐只求见公子一面,便可出示手书,说明刺使真相,也可让我拿到她通敌的罪证,完成公子交付的任务。”
尽管鱼鸣北已中剧毒,频生死相,可冷双成从未忘记秋叶的命令,国事私情,都想两方兼顾。
秋叶冷冷道:“我从不受任何人制约。”区区一纸析事书更不在话下。
冷双成叹口气:“那想来公子对自己说过的话也不在意了,坚持要我与鱼小姐只能活一人,好罢,我随公子回府领罚,就当拿不到鱼小姐的通敌罪证吧。”她持灯退向一旁,示意秋叶先走。
秋叶看着她勉强的神色,脚步终究顿了一顿。
冷双成朝后看了一眼,走回去拿到鱼鸣北的手书,再提灯走出荷风院。
鱼鸣北忍住了咳嗽,一步步走了上来,轻声唤道:“公子回头看看我可好?我别无所求,只想正式拜会公子一面。”
秋叶的眼光随着前面那盏明亮的光芒越去越远,身姿孤高笔立,衣襟当风飞扬,如鹤舞水涧之上。骤然停立的一瞬间,于他而言,已是耐心的极限。他冷冷丢下一句:“假言矫饰,难以改变面恶本色,再追上来必死。”
他不回头走向了院外,要亲自盯着前面的灯盏才能放心。
鱼鸣北低嘶一声,缓缓倒向了冰冷的路面,泣血的咳嗽都未曾唤停过前方走远的身影。她恨恨想道:“我为何要自甘下贱,任由那俩人践踏尊严?既然他从不回头看我一眼,我又何必狠不下心来?”她低呼着:“公子,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冷双成走在清冷的四夷馆内,不着痕迹打量周边的动静。
方才萧玲珑用鼓声传意,是从荷风院后竹楼里发出来的,她从院墙外看过去,只见清影绰绰,一道挂着竹屏的窗口掩映在柔嫩枝条下,不透一丝灯光。
那里应是萧玲珑藏身所在,他的鼓声在笛声之后戛然而止,也可表明受到身旁人的挟制,不得已随着秋叶的心意而停了伴奏。
冷双成不敢露出异相,转身等秋叶走上来,心里仍在纳闷,长平公主应诺的事情怎么还未实现。
此时御街之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声浪浩瀚,抖得脚下的地面晃动了几分。冷双成持灯的手腕应声一晃,拉得灯影漫漫,显落出一副受惊吓的样子。秋叶扶住她的腰身,用手臂传过一股稳定力道,说道:“不用怕,无人敢在都城生乱。”
冷双成揣度失态之举不能过度,连忙从他手臂里退出来,温声回道:“多谢公子。公子可知那声巨响来自何处?”
“皇宫。”
冷双成还未站一会儿,银衣哨羽从夜色中疾驰而来,带回了证实秋叶推断的答案。“禀公子,片刻之前,辽使走出礼殿便遭受了炸药攻击,所幸无大伤。陛下擢鸿胪寺卿与大理寺臣一并查出,谁是最后一个离开礼殿的人,可曾做过什么手脚。”
秋叶拈了拈一旁站着的冷双成的指尖,摸到一片冰冷。她转过苍白的脸向他说:“不用查了,是我。”
秋叶的玲珑心窍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命哨羽先回皇宫复命,再对魂不守舍的冷双成说:“万事有我担着,你先回府休息。”
冷双成摇摇头:“我随公子进宫一趟,向陛下禀明原委。”
秋叶想了想,淡淡道:“也好。”并向她伸出了手。
冷双成迟疑地将手放进他手里,只是担心,一旦被他牵住,就再也不好逃走。
秋叶是不变应万变,当真带她走向了四夷馆外进宫那条路。
夜空中再传来一声巨响,过了片刻,沉闷的回声弹跳进荷风院,似是带有隐隐水声。
冷双成苦笑:“千万不能出乱子,否则即使让我进了宫,也解释不清缘由。”她的手有些颤抖,大概是查觉到了,想从秋叶掌心里收回来,秋叶没再为难她,放开了她的手腕。
她白着脸问:“宫里最重的刑罚是什么?”
秋叶看了她一会儿,突又伸手扶住她的脸,将她送到嘴边亲了亲。“你知道么,即使是假的,我也不忍看你焦虑。”
冷双成黯然叹气:“事到如今,公子还有闲心怀疑我弄虚作假,难道听不见外街的喧哗么?”
四夷馆外,世子府派驻的雪衣骑兵拦住了宫里火急赶来的禁军队,两兵相峙,渐生光火。
秋叶走出大门后,所有兵士下马,四境皆是寂静。
禁军队长出列,禀告前来的目的。一是听从灵慧的指证,捉拿最后一名离开礼殿的嫌犯。二是请秋叶回宫参办第二件夜袭辽使之事。
秋叶对雪影营下令:“送冷双成回去。”禁军自然不敢进门要人。
事关大体,秋叶不得不随队回宫一趟,亲自查办幕后刺辽的祸首。
雪影营依令驻守在门外,等禁军队走后,才有见地地进去请人回府。
可是荷风院风声寥寥,已不见冷双成人影。
就在第二声爆炸传来时,荷风院湖底的暗河道已被余震撕开出水口,翻滚出浑浊的泥浆。宋朝都城在以前朝代的皇城旧址上增建起来的,并未发生多大改变。两百年来,御河改向分流,内连的河道却未废置,依然盘旋在城池底部,只等合适的外力将它们掀出来。
冷双成委托给长平公主程香的事情,就是给她创造一个水遁的路线,但没料到会牵扯到其他的国事。现在程香已经做出来了,她也不便去追究什么,只能抓住仅有的时机,使出全部功力赶到竹楼上。
窗口鼓架上,趴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冷双成借着模糊月色一看,打探出了萧玲珑大致的轮廓。她出手如风,击倒一旁看守的哨探,将萧玲珑扶起身子,却发现他被折磨得惨无人形。
萧玲珑面如金纸,呼吸孱弱,僵硬的脸上撞开了几道伤口,流出的血竟已冷凝。身上的黑衣被血染透了,杂乱成褚色,残破的手臂软答答垂在一边,任凭冷风碾过,没有一点颤动。
冷双成看得眼急,托住他的身子,纵身朝荷风院的湖心亭赶去。
萧玲珑被风刀刮开了眼睛,弱声说道:“我死了后,别忘了带我回萧家祖宅。”
冷双成不应他,用脚尖削起小木船上最大的那一个皮鼓,将他蜷好身子塞了进去,她再合上莲花花瓣,用皮索扎紧了,猛吸一口气,扎进了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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