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谈妥一切,才答应疗伤。冷双成扶他坐下,起掌拍向他肩后,用劲逼出了断箭,在伤口处敷上焐热的药膏,替他凝血止痛。期间,他默不作声地忍痛调息,眉头都不皱下。
冷双成却是知道箭伤痛楚的,趁机说道:“公子身子受损,少不得避水衣的庇护,待起身时记得穿上。”她将避水衣放在桌上案盘里,朝门外走去。
秋叶睁开眼睛问:“去哪里?”
“唤军医进来,替公子擦拭身体。”
“你来。”
冷双成请驿卒打来热水,绞了手巾,细细替秋叶擦干净了脸面及身体。随后,他使唤她烹茶、传膳、更衣等杂事,不愿假手于他人。她耐着性子一一应了他的要求,伺候完膳食、茶饮之后,见他依然坐着,不禁问:“公子气血亏损得厉害,还有心情饮茶,不去歇息下么?”
秋叶在寝衣外套了一件短裘,处在温暖的室内,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他看了看沙漏,安然道:“时辰未到。”
他在案几上放下茶杯,冷双成会意,又斟上一盏茶,还将他手边的书收走,说道:“不如躺着养养神也好。”
秋叶回道:“急着走?”
她温声道:“我不走,我待你睡着。”
秋叶手抚右肩缓缓站起,唇近浅紫,抿得紧。冷双成站在一旁没反应,立即让他看出,除去先前唤她擦拭身体,她无奈之下应了差事,其余时刻都是无动于衷的,不会主动接近于他。
“过来扶我。”
一声令下,冷双成才慢慢走了过来。秋叶用手背抵住她的额头,不让她再靠近一步。她问:“又怎么了?”语声温和,没见甩下过不怿的脸色。他不客气告诉她:“外衫脏了,脱下来再扶我。”
冷双成低眼一看,白衫上带着他的残血,从肩头染到前襟,扑溅了几道痕迹。先前她一直在凝神对付他,一入暖室后,只记得将脏污的斗篷脱掉,不便再除去外衫之类的衣物,由此忘了他尚洁一事。
她拈来一块雪巾,隔住了污衣,不再请示他的意见,将他连托带扶,安置进了床阁里。他大概还是嫌弃隔巾后有脏污,不似先前那样,将身子倾倒在她怀里,而是搂住了她的肩,低头嗅了嗅她的发香。
“你的头发透着一股冷香味,怎样来的?”秋叶安然享受着冷双成的伺候,问出了在意许久的事情。
冷双成替他盖上被毯,看他还伸指拈住她的发,将他的手臂塞进毯里去。“小时被师父泡进药缸里养着,久而久之,就有香味。”
“药养缘由是什么?”
“强身健体。”她不便说出口,是为了加韧皮肤及筋骨,不怕鞭笞棒击。
“你大概吃了很多苦。”
冷双成没应声,秋叶伸手点了点,示意她不要避在床帐后,要将凳子搬到床边来。她念着他的伤情,依言而动,果然被他抓住了手腕。
“师父待你严苛,我会待你亲厚,认我作夫君,可得诸多便利。”他执着她的手,凝视她的脸说道。
她抽不开手指,转脸去看灯盏,绷紧了面皮。
秋叶紧声道:“装聋作哑拒我两次,还不见羞赧颜色,心性竟变得冷了些。”她的细微变化,由他看来,洞若观火。
冷双成回头说:“早些睡吧,我守着你。”
“先去梳洗一下,你身上有血气。”
冷双成依言清洗了全身,将头发梳好,束在脑后,接过小婢女递进来的衣物。绛紫云袖罗衫,宫锦团花长裙,宫廷嫔装典雅秀美,可衬托出她的清隽身姿,也可点明她的身份。她环顾四周,发觉旧衣已被收走,只得穿上新装。
走出门来,冷双成问婢女衣物来历。婢女恭谨答道:“世子在都城叶府、扬州世子府、幽州谢家都先备好了婚娶之物,只等寻到世子妃,择近处完婚。”
冷双成立刻回道:“姑娘休要再唤错了,我不是世子妃!”
婢女稳稳敛衽行礼,接着说:“世子一见您来了,就连夜传令下去,要谢家火骑运来所需衣物。”
冷双成还礼,见着婢女伶俐,问了问谢家火骑情况。婢女答道:“先前奔赴驿馆的二十骑就是火骑军,世子随后又征调了八十骑,全部聚集在瀛云镇内……”简短介绍了下火骑军的能力、战史。
冷双成笑道:“难怪去年燕北战伐,辽军一听到火骑的名字,就纷纷走避。”她辞别了婢女,走回寝居,发觉秋叶已睡着。
玉容敛光,无关悲喜。手放在被毯外,不识冷暖。
冷双成看着秋叶,怔忡一刻。她想起了他说的话,知他催嫁之言不是假的,甚至不顾她意愿,备好礼品先斩后奏。
随后怎样应对他,又是让她费脑力的事情。
冷双成走过去,握住秋叶的手放进被毯里,触及到了他冰凉的手指,突又记起就在刚才,它抓着自己的力道。若不是强行挣脱,他从来都是不放手的。
冷双成走过叶府陵寝底长长的水晶廊壁时,就明白秋叶执意一人一事,从来不放手的原因。
墙壁内嵌的飞禽走兽尸身龛画,记载着他从年幼至成年,被剥夺了多少的喜爱之物。他失去得越多,性情就越淡漠,但痛失之后的惧怕之情,像是逐年深埋的树根,牢牢扎在心中。
因此遇见了她,他也害怕失去。
正值子时,冷双成挑灯离开驿馆,恰逢十二月一日,半年之期的起首处。她一身利落地来去,再见秋叶一面后,心境却变得沉了。小猞猁跟在她后踩着灯影。
回到租宅,冷双成换下嫔妃装,穿上往日阿碧替她置办的淡衫长裙,伴灯枯坐,仍在思量今后的何去何从。
萧玲珑突然敲门到访。
冷双成略惊异:“你怎样找到我的?”与他分开之后,她从未联络过他,告诉她的落脚地址。秋叶既答应她不束缚行踪,自然也不会派人盯梢。
萧玲珑指指堂屋里抓着线团玩的猞猁。“小东西好蜜汁兔肉,你挑落脚处必定要考虑它的口味,我循着肉铺找过来的。”
左有肉铺,右有民宅,萧玲珑找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冷双成。
冷双成替萧玲珑倒了一杯热茶。“深夜到访,必有缘由,说吧。”
萧玲珑直说来意:“萧政的妃子简苍陷落在镇上歌舞教坊里,你帮我带她出来。”
他找冷双成帮忙,是想走捷径。
如今教坊被银光带队重重围住,搜寻纵火者思君的下落。他若是贸然显身,又会引起干戈。他倒是不怕与秋叶正面对上,而是怕闹出动静之后,使他失去了挟持简苍的先机。
萧玲珑告诉冷双成,每到一处,如果出现了萧政的追踪人马,他都会扎一盏莲花风灯放到天上去,以此来提醒同是出逃的简苍,若在此地,要格外小心。
他与简苍分道扬镳近两年,只能推测她大致落脚的地界。
今晚摸进瀛云镇后,他竟然看到了另一盏莲花风灯遥遥呼应在夜空中。寻迹找去,便发现了歌舞教坊被重兵把守,而高楼上传来了一阵飘飘渺渺的歌声。
婉转的嗓音,如黄莺出谷,萧玲珑一听,就知道是谁在吟唱。
当时月色模糊,一道淡漠的身影傍坐在楼廊里,手持鼓磬为歌声伴奏。乐师穿着素白直裰袍子,胸口挂着一串陀罗尼菩提子佛珠,顶端的砗磲子圆润生辉,映照着他俊秀的下颌。楼下枪戟林立,平添杀气,他却是安然奏乐,用庄雅之音涤荡浓浓杀意,迎来了乌云退去银月破空而出的盛景。
朗照时,他的容貌蒙上一层淡雅的光辉,合着他端坐的身姿,显得清相庄严。
在他之后,竹帘悬挂的楼内,才是简苍歌唱的地方。女子不便露面,全由乐师代答银光的盘问。
萧玲珑隐身在巷道里的榆树上,开耳力收集到了乐师朗然的声音。
乐师安然自若,向银光答疑,指明思君已逃离教坊,再遍布军力,会恐吓其他软弱女子。银光施礼不应,随后,他讲了一个“逆我鸟”的故事,劝银光行善。
萧玲珑找到冷双成后,转述给她听。“西方有朝圣之地,名叫迦南。每日有一只‘逆我鸟’飞至佛塔顶唱鸣,众僧侣驱逐,迦叶行者就说‘舍利遗教,度厄百心。先度孤鸟,福报世人’,劝得座下僧侣行善。百日之后,逆我鸟修行成人,终生追随行者参禅,将佛理奥义传向中原。”
冷双成听得心惊:逆我鸟可是小时父亲讲给她听的故事!两百年后,怎会又有另一位不相干的人,知道得一字不差?
她抑制住面色缓急,问道:“玲珑可知那名乐师是谁?”
“木迦南。”
冷双成乍一听,手掌不禁悄悄卷起。“我曾听鱼小姐说,木先生被抓到萧政军营里供教头们狎戏,随后就不知去处。”
萧玲珑回道:“如今他和简苍在一起,以兄妹相称,我推测他离去的那日,或许得到了简苍的帮助,才能走得这般无声无息,不让鱼鸣北再找到他的下落。”
冷双成默然认同萧玲珑的话理。只因鱼鸣北一找到木迦南,爱恨交织下,免不了又要折磨他一次。
萧玲珑又说道:“初一需考虑得细致一些,接出简苍及木迦南两人。事若不济,至少要救出简苍,我在意的人原本就是她,并非是木迦南。”
“王妃终究是肃青侯之妻,玲珑为何在意她的去留?”
“她是萧政的软肋,持在我手,便于应对萧政后面的追杀。”
冷双成摇摇头:“需利用王妃么?这事听着不大道义,我做不来。”
萧玲珑淡淡道:“那说一件极有道义的事,烦你去做一做。”
冷双成失笑:“你激我也无用。”
萧玲珑径直道:“木迦南的眼睛被思君毒瞎了,亟待治疗。他以德报怨,闭口不提思君的坏处,只宣示慈悲佛义,反而引起了银光的怀疑。我相信,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秋叶耳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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