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惠的死让本已透彻心骨的寒冬变得更加冰冷。雍正错朝了几次,褪去权利的外衣,他也只是一个耄耋老人。如此这般过了很久,才慢慢恢复。这日正在批改奏折,张德泉在一旁整理桌案,看到了那道未发出的圣旨。他不敢藏匿,当即交给了雍正,“皇上,您看。”雍正这才想起来,思索良久才说道,“最近坏事不断,就让这桩事冲冲喜吧,你去郡王府传旨吧。”张德泉领命而去。
暮秋走,深冬来,同样是幽远梦长。沁伊出门了,去了瓜尔佳府,听说大夫人身子有点不好。她走的时候,还没下雪,这会儿天上已经飘落了雪花。悠悠哉哉,没有一丝烦恼。弘基立在窗前,眼睛扫过落地雪花,触地、轻融,只有淡然的印迹,向世人昭示着,他们曾经来过一遭。他眉头紧锁,思绪万千。回京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的那个问题,因为和惠的死被推迟了。这个档口,断然不能提。也罢,埋在心里,总归有一天能说出来的吧。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沁伊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弘基心里有点着急。
“圣旨到。”张德泉尖厉的声音划破了郡王府的宁静。
弘基急忙走到廊下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学士满泰幼女乌拉那拉•藕佳聪慧贤良,品貌出众,朕甚爱之。今宁郡王适时婚娶,时值藕佳待字闺中,与宁郡王堪称天造地设之佳偶,特将乌拉那拉•藕佳配与宁郡王弘基为嫡福晋。一切礼仪交与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都使闻之。
钦此。”
本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圣旨会有什么内容。弘基的一颗心悬着,待到张德泉尖利的声音完全消失后,那颗心突然就落了空。弘基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的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追赶,只是本能的逃跑。前方无路,不知道被哪只手推下了悬崖。那种失重、落空的感觉跟现在比是九牛还少一毛。梦中的他无声无息,此刻也是无声无息。圃香听到了,李德也听到了,他们想把他扶起来,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到底作罢。寒风瑟骨,那雪花也变得毫无章法,胡乱的落着。弘基的膝盖上已经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圃香看着心疼。“王爷,进屋吧。”弘基依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如同雕塑一般。
沁伊回来了,这是第一场雪,她不想错过。马车刚停下,她就跳了下来,随手抓了几把石阶上的积雪,捏成雪球,一路小跑的进府了。她本想趁弘基不注意的时候,塞到他脖子里的。这才刚到屋前,就被这一跪二站的样子惊着了。“怎么了?”她走过去,跪在弘基面前,手捧着他惨无血色的脸,冰凉。“怎么了?”沁伊有点害怕,她看向圃香,圃香别过头。李德用力搀起弘基,把他挪到了里屋。圃香紧赶着那了暖炉放在弘基腿边。“怎么了?弘基你不要吓我——”她的声音不自禁的颤起来,“弘基啊。”良久,弘基才回过神。他紧闭双眼,似乎想要赶走所有的不快。“生病了?我去找大夫,”沁伊起身就要往外走。弘基伸手拉住她,握紧了她的手腕。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圃香拿出那道圣旨,递给了沁伊。
“为什么?为什么。”沁伊全身僵硬,她跌坐在凳子上。刚刚那般甜蜜,现在都变成了无情的嘲讽。她不明白,为什么?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平阳、圃香、李德都在门外候着,一声不敢出。“出征前,我说过回来后要给你一份礼物,”弘基裂开的嘴唇笑得很苦涩,“我希望每次宫宴上能跟你一块去。像这样出征的时候,我的福晋能光明正大的送送自己的丈夫。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沁伊问,声嘶如细,“为什么?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弘基颓然的看着她,一动不能动。“为什么?你告诉我?”沁伊突然站起来,激动的心绪下抑制不住的哭泣,“为什么?你说。”他试图抓住她的手,被她甩开了。“第一场雪,我想着,我们两个人一起看,才有意义,”她抽泣着,“现在你却告诉我,以后再也不会有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东西了吗?”“沁伊,你相信我,我从来不会骗你。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这一生,我只会爱你一个人,我不会再娶别人,绝对不会。”沁伊默然坐下,依偎在他身旁,良久才说到,“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夜,漫长,两人相顾无眠。快要天亮时,沁伊才靠着弘基睡着了。弘基把她抱回床上,小心的放好。自己匆匆进宫了。想了一夜,也想不出头绪,皇上为什么会有此举。
“起来说话,”雍正喝着早茶,看起来心情不错。“臣请皇上收回成命。”“你说什么?”“请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闻言,雍正大笑,心想,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也算是少有的顾全面子之人了,由此想着便说道,“这个黑锅,朕替你背了,起来吧,好好准备做你的新郎官吧。”“臣请皇上收回成命,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弘基伏地长跪。雍正这时候才意识到弘基绝非哗众取宠,又想起宸妃的话,就有些琢磨不透。宸妃信誓旦旦,证据凿凿。可这一当事人为什么要矢口否认呢?。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这桩婚事,不是你们两个人情投意合的吗?”“两个人?”“你不知道?”雍正讶然,要做做样子,那也差不多得了。“臣真的不知道。”“大学士满泰的女儿。”“臣和满大人的二公子同在御前当值,有过交集。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女儿,更不会有情投意合之说,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你是说朕错了?”“臣不敢。”“你先回去吧。”“皇上——”弘基愤然,一夜未眠的眼睛血红见底,“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回去,”雍正心中不快,“今日之事,朕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沁伊醒来,发现弘基不见了。圃香说,一大早就匆匆忙忙的进宫了。“怎么不拦着呀,”沁伊心如刀绞,坐卧难安。皇宫,她进不去,没人问。要是和惠公主还在,没准能帮她说和。现在谁也帮不了她。弘基进宫了,一时间,沁伊不知道他会说什么?谢恩,还是抗旨?一股不可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沁伊正立在门上等他,她注视着弘基的脸,想从他的脸上读到每一种表情,她想知道他的心。弘基只是走上前,抚了抚她红肿的眼睛,扯出一个笑。“放心吧,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一时间,沁伊对自己刚刚的心思惭愧。怀疑?难道是自己心中的不安一直在作祟吗?
“要抗旨吗?”她想问到底没有问出口。
向来能得到皇上的赐婚,那真是整个家族莫大的荣耀,一时间满泰风光无限。次日见了弘基,往日的敬畏就少了几层,多了许多“自家亲”的仪态。“王爷,”满泰作揖,弘基回礼。“老夫心里高兴啊,”满泰直言不讳,“能得到像王爷这般的女婿,真是我家女儿的福气。”“满大人,”弘基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说道,“皇上说,是我和令爱‘两情相悦’,但是,本王从来没有见过令千金,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什么?”满泰嘴上惊讶,心里仍旧暗笑,这小子戏演的这么足。“明白,明白,”满泰转而笑嘻嘻的。“您不明白,”弘基正色道,“我不想耽误令千金的终身大事,还请大人跟我一同觐见皇上,请求皇上收回成命。”满泰的脑子飞快的转着,如此说来,弘基的话难不成是真心的?一时间,满泰难辨真心还是假意,只好借口有事,急忙回府。弘基来到御书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臣今日来……”“同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雍正并不打算理会他。“三年前,臣违背皇上、阿玛的意思,娶了瓜尔佳氏。一心想着,将自己的每一天的生活都活成誓言中讲的那样。臣的夫人虽无名无分,但是和臣生活在一起,仍然十分快乐。此次出征西北,臣想立下战功,以此请求皇上下至赐予名分。不曾想,竟然是完全相反的旨意。”“你是说朕错了?”“臣绝无此意,只是,此事来的蹊跷,臣实在不能接受啊。”“什么突然,你们书信来往都一年多了,”雍正脱口而出。“书信?一年多了?”弘基不敢相信,“臣从来没有给外人写过什么书信,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请皇上明察。”雍正本想从宸妃处拿回书信,转念想,自己天子之尊,凭什么向你证明什么。“错不了,我认得你的字迹,信上的字是你的没错,”雍正有点不耐烦,“再说了,谁能把一个人的字临摹的那么像。这事就这么定了,什么都别说了。”“皇上,臣宁死不从,”弘基微红的眼睛里能蹦出血来。“你的意思是,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这门亲,是吗?”“是。”雍正震怒,本想将其关押天牢,转念想到了十三弟,到底是于心不忍,“府内禁足,没有朕的命令,永远不能出府。”
“禁了一生又何妨?”弘基轻抚她的脸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有你在,一切都好。”沁伊不安的心渐渐回归了它原本的位置,是啊,那又有什么要紧。
满泰回府后,径直来到藕佳处。她正对着镜子来来回回的看着,嘴角笑意盈盈。满泰把刚才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藕佳。满心欢喜的她霎时像堕入了冰窟,“阿玛,瞎说什么呢?”“信呢?把信拿来,”满泰并不理会她。仔细的看着信上的字迹,千万错不了。满泰也糊涂了。比起刚刚的惊心,现在的复杂才让他摸不着头脑。“也许,他真的只是在演给她夫人看,毕竟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不做圆了,怎么能让他夫人信服呢?”藕佳这么说着。满泰也没了别的想法,圣旨已经下了,还能怎样呢?藕佳不再乱想,只等时间到,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宁郡王嫡福晋。
却说,老福晋知道这个消息后,着实高兴了一场。这高兴劲还没过,又传来弘基被禁足的消息,一时间着了慌,匆匆忙忙的来到郡王府。府门紧闭,敲了半天才有回应。“给额娘请安,”沁伊说俯身行礼。“弘基呢?”老福晋径直走向客厅。沁伊自动停在了门外,老福晋来了,她什么也说不了。
“给额娘请安,”弘基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行礼。“你想拿两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开玩笑吗?”老福晋气急,也顾不得其他,话脱口而出。“儿子不能娶别人,谁都不行。”“弘基啊,且不说皇上赐婚,就是没有这个事,额娘也是要为你再娶一门亲的,你不能无后啊。”弘基无动于衷,他在努力的回想着,圣旨来之前,他准备做什么?那样没有忧愁的日子是不是从此以后再与自己无缘了。“儿啊,你知道抗旨的后果吗?——你阿玛不在了,没有谁能护着你了。那些朝臣们的眼睛亮着呢,风往那边吹,他们比谁都看得准。乌拉那拉是大族,结了这门亲,你在朝中能有个倚靠,后世子孙都能得到庇护,你懂额娘的意思吗?”“额娘,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宁郡王,是不是一切都安稳了?”弘基眼中含泪,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他有苦难诉,有情难解。“你说什么?”老福晋思绪略稳了稳,“你在说什么?”“您说的儿子都懂,只是,如果儿子看重是功名利禄,当初就不会选择放弃王爵。儿子此生只想和沁伊安稳的过一生,别无所求,请额娘成全。”“成全?额娘拿什么成全你?安稳?你安稳的了吗?弘基啊,人生在世,不单单是为自己活,你的命你的人生并不是由你掌握,它不是你一个人的。”弘基跪在老福晋面前,“额娘,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求额娘帮帮儿子。”“额娘也求求你,”福晋也跪了下来,“弘基,府里的人的性命都在你一人手里呀。”
沁伊听的真真切切,抬头看了看那片天,雪后的晴空依然那么悠闲。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制想哭的冲动,自己想的多简单啊。还是彼此心知肚明,都不想揭开那层透明的纸,在别人规定的期限内,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生在这王府,纵然衣食无忧、人人敬畏,个中辛酸又有哪个能知道!命不是自己的,婚姻也不是,就连安稳度过余生也只是奢望。天边的云啊,被风吹没了踪迹,像一缕烟,来过、散了,什么都没有了。老福晋走了,她没有看沁伊一眼,就那么走了。迁怒,她在怨恨自己。弘基靠着桌角,落在地上,茫然无措。沁伊把他拉起来,两人相对而坐,无言。
“你就那样做了吧,”良久沁伊才说道,她的眼睛红红的。当初让他承诺的是自己,现在竟也说出了这话。“我不想……”声音中的沙哑、无奈、心碎,全涌出来了。“你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为什么这旨意来的这么突然?为什么我们的妥协仍然没有能换到安安稳稳的生活?”沁伊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出事以来,两人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说话了。弘基本来想着,她要是不问,这事永远不会再提。他没有写过书信,但是他却不能坦荡荡的说他从来没有动过情。“皇上说,我和满泰的女儿书信来往了一年多,信中已互许终身,”弘基说道。“书信?”“我没有写过,从来没有,”弘基说道,“皇上没有给我看那些信。”一时间,沁伊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种话都出口了,还能怎样?书信?那个至高无上的人说他写了,他说自己没写。哪个才是真的呢?想来自己又无端怀疑他了。憔悴、沧桑的脸庞,早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呢?
喜欢冷情浓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冷情浓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