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东北角。
一座二层的小楼悄然矗立在此,黑瓦红漆间虽说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有着端庄素雅的意境。
小楼不高,决然超不过六米,但胜在视野开阔,站在阁楼前凭栏远眺,书院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风景尽收眼底,乃是陶冶情操,文思泉涌的极佳地点。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小楼,这样一个地方,却是没有任何一个学子走过或是靠近。因为它是周式周文宾的居所。而周式周文宾,则是岳麓书院的现任院士。
可以说,岳麓书院能一跃成为四大书院之首,周院士居功至伟。自其辞去国子监主簿,领院士以来的二十年间,岳麓书院共出过四位状元,五位榜眼,七位探花,名列三甲者更是逾百人之多。
尤其是十五年前的那届科举,前三名竟都出自岳麓书院。放榜之际,天下震惊,书院声名一时无二,最终力压国子监一头,成为大宋书院之首。
按理说,这样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院士,他的居所应是素雅到了极点,出尘到了极点。然而此刻大厅内的八仙桌上却是杯盘狼藉。让人不忍直视。
几缕初春的晨光自窗外投射进屋,虽不温暖却是清醒爽朗,但是依然敌不过满屋的油腥味,耀出的几点光辉,反而更加凸显出桌上的凌乱不堪。
周院士一脸满足的摸着微鼓的肚皮,灰白的胡须间满是油腻,他却是浑不在意,非常惬意的坐卧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不时的打着酒嗝。
“贤兄,一晃二十五年过来,你这洒脱不羁的劲头依然是不减当年啊!”
旁边一人正襟危坐,一脸苦笑的说着,赫然正是湘云的父亲,长沙县令孟轲。
“嗝,浩然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书院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我这时刻要注意影响嘛。也就你来的时候我能随意点,由着自己性子放荡一下。话说你也有段时间没来了,这次就多盘亘几日,顺便观察一下你那宝贝女儿,说来这丫头小时候还尿湿过我的脖子呢,哈哈哈哈!”
“羞煞我也,羞煞我也!此事是我教女无方,贤兄休要再提!”
说道这里,孟轲以手扶额,整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就差没喷出血来,
“言归正传,县衙里杂事繁多,无日不需打理!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却是不得不回去的,不过湘云这边怕是要麻烦贤兄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都让铁手来这看门护院了,我高兴还来不及,还有什么麻烦的。至于湘云这丫头,我本身就很喜欢,更不提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了。”
周式仍旧摸着肚皮,灰白的胡须一阵乱颤,脸上则漾着一副稳赚不赔的表情,眯着小眼,十足的奸商范,哪还有一点一院之士的道貌岸然和仙风道骨。
孟轲却是皱起了眉头,显然是有另一层顾虑,
“可是湘云毕竟是女子,投身书院只是权宜之计,若是被人无意间被人识破,怕是于贤兄的声名有损。”
“什么?!有损声名?老头子这声名是谁想损就能损的吗?不说前唐的那位女帝,单是现在国子监里陛下金口特指的神童,不就是位女儿身!就算被人发现了,我也是效仿当今圣上之风,谁敢损我?!”
周式陡然间睁开双眼,精光闪现,身体坐的笔直,一时间霸气侧漏,随即胡须也是根根扎起,让人彻底理解了怒发冲冠的含义。
然而片刻之后,这位老者许是气力不济,再次倚了回去,依旧眯着小眼,依旧摸着肚皮,
“再说了,你孟府那丫头,在整个长沙城都是个传奇。书院这里对她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出不了什么大事。就算出点不大不小的状况,不是还有我嘛!”
孟轲对这位老顽童也是无可奈何,心下叹口气,站起身拱了拱手,
“那柯就多谢贤兄了。时辰不早,柯就此拜别,遥盼下次再来聆听贤兄教诲。”
“唉,浩然啊,你什么都好,就是这说话太酸了,你真得改改。好了,知道你忙,就不送你了。对了,下次记得多带点好酒来,这花雕虽然醇香十足,但就是太少了,要是能有个十坛八坛的,到也能凑合着解解馋。哎,我说,浩然,怎么一提到酒,你走这么快干嘛?小心,别摔着……”
说是不送,周式却整了整衣襟,率先走出了房门,很是婉转的提到了酒的问题。哪知孟轲一听,勃然变色,飞快的下楼,因为过于迅速,差点一脚踩空,滚下楼梯。
直到从后门奔出,他才来得及呼出一口长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好你个周文宾,我这二十几年来私藏的好酒,都快被你给掏空了,上天五坛杏花村转眼就没了,今天我把压窖底的花雕都带来了,竟然还不知足!世人皆知你是天下第一书院的院士,一身学识博大精深,穷究天人,却不料你不仅是个吃货,还是个酒鬼。唉,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女儿,你自求多福吧,为父这次可是连百年陈酿都拿出来了!
一通腹诽后,孟轲正了正衣襟,转头看了书院一眼,一矮身,进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官轿中。
……
“呜咕,呜咕!”
几只喜鹊在枝头穿来掠去,奉行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原则,为了自己一天的生计忙碌,许是苦苦找寻间终于抓到了只冲,不时兴奋的啼上两声,以示炫耀。
“哈哈,不错不错!此声寓意深远,当浮一大白,以助吾兴!”
周式站在阁楼上,望着三五成对的学子往学舍赶去,也在为自己未来的前程忙碌,老怀欣慰,心想着若是到时金榜题名,一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都花’的小小炫耀一下,倒也无伤大雅。
可惜令人尴尬的是,周大院士此时才想起来,这酒已经被自己喝了个精光,一滴也没剩下来,确不能饮酒助兴了。
“啊,有狗,大狗!大狗要吃人了,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呀!”
正此时,一个凄厉的声音从书院里传出,破坏了书院和谐的气氛,也吓掉了某只喜鹊口中的虫子,更惊扰了周大院士无聊的思绪。
周式皱了皱眉,望去时,见一学子在前面豕突狼奔,后面一条白色的松狮犬点着小碎步,悠哉悠哉的跟着,却始终没有被甩掉。
“咦,这不是湘云嘛!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嘟嘟最喜欢黏着女子了,早该把它给栓起来。等等,这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管了,既然进了书院,这就当第一道试炼吧。我就当没看见,回去梦我的周公去了!嘿嘿,奔跑吧,少年!”
想到此,周式极不负责任的留了个背影,打着饱嗝又踱回了屋内。
书院前门外,一众莺莺燕燕正要离去,就忽然间听见了湘云的惨叫声。
“什么声音?!”
柴玲不无担忧的望向大门,却只看见铁手和周刚热闹的拼酒吃肉,偶然聊到开心处,发出一两声粗豪的大笑,根本没把这种惨嚎放在心上。
“郡主,估计是哪个倒霉鬼又被抓住玩荡秋千了吧!”
吴蕊近身低声细语,脸却已羞的通红。
“呸,下流胚子!我们走。”
柴玲瞬间秒懂,顿时脸颊微红,急忙忙钻进了轿子。
谁来救救我啊!不行了,跑不动了,我就快要被大狗吃掉了!强哥,你在哪?救我啊!这里的人也奇奇怪怪的,我都被狗追成这样了,也不知道过来解救我这个弱女子,还在那里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天啦,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啊?这到底是间什么书院啊?!
湘云连滚带爬的不停绕着书院里有路没路的地方奔跑着,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却依然没有摆脱后面的大狗。
慌不择路时,湘云就看见脚前出现一个黑影,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撞了上去,随即猛弹回来,很干脆的面朝天空背朝地,和大地来了次亲密的接触。
“哎哟,哪个混蛋这么不开眼啊,撞到爷身上来了!从小到大只有少爷我撞人的份,还从没被人撞过呢!今天少爷我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个白痴,眼TM瞎啊!”
一个身穿院服的青年男子狼狈的倒在地上,旁边同伴搀扶下,这才揉着胸口站起身来,一脸邪气、骂骂咧咧的就往湘云这边走来。
或许是碰撞的太过惨烈,大狗可能也是被吓住了,呜咽了两声,始终不敢上前,只是驻足旁观,颇有种现在天朝民众的站闲范。
终于恢复意识的湘云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刚准备向来人道歉。四目接触的一刹那,两人却不约而同的的伸出了手指,
“你——!”
“马通!”
湘云心想着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这里遇见了这个夯货,以前听吴蕊提起过,自己却把这么关键的事情给忘了,懊恼之余嘴里不由自主的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认识本少爷?少爷我好像没见过你,不对,你看起来很面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让本少爷想想!”
马通很是吃惊,却一时根本就想不到女扮男装上去,于是表情很迷茫,有些犯抽的愣在那里。
湘云话说出口后,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里飞速旋转起来,
“哦,那个,我是听我姐姐说的。她说有个叫马通的男人很臭,老是自称本少爷,狂妄自大,眼都长头顶上去了,被她狠狠的修理过。”
“我知道了,难怪看起来这么面熟,原来是孟府大小姐的弟弟!”
马通的眼神刹那间聚焦到一起,脸阴的随时都能下起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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