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沈府各房各院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了,奈何树木幽深,点缀其间,也不过是萤火一般。
春熙堂的灯笼也点得透亮。晚饭早已用过了,白夫人刚刚沐浴完,两个贴身丫头画山和画水替她拭干身上的水珠,为她穿上睡衣。她略一挥手,两个丫头躬身退下。
一人多高的铜镜立在绣房里,映出她的面容。不到四十的年纪,还残留着韶光,镜子里的人模糊了皱纹和松弛的皮肤,影影绰绰的,还是一个艳丽的美人儿。
她解开睡袍,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已经老了啊!
就算眼角数不出皱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年华也分明地老去了。
昔日饱满高耸的胸如今像两个干瘪的口袋挂在胸前,*也无精打采。生产过的肚子皮肤是松软的,一抓能抓起来一大把,上面也隐隐有银白色的妊娠纹。
这一切让她心惊肉跳。
她的丈夫沈万山已经许久不来她房里了。
想起旧日情热的时光,她的手不觉抚摸着雪白的双峰,掌心的温热令她心头一颤,胸膛之中有股热流就那么荡漾开来,喉咙里不觉发出一声低吟。
这身体寂寞得许久了。
她懒洋洋唤道:“秦妈,老爷去哪儿了?”
秦妈在门后应道:“方才画兰说,看到老爷往我们这里来了。想是还在路上。”
白夫人欢喜起来,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的声音也跟着亮堂起来:“秦妈,进来给我梳妆。”
她拢紧衣袍,坐在镜前。
她的陪嫁秦妈走了进来,秦妈不过五十岁,穿着一件豆绿色掐黑边的上衣,配了一条同色的马面裙,脸上带着她自小就熟悉的笑意。
“梳个什么髻好呢?”秦妈低声问。
“就梳个堕马髻吧。”白夫人想起以前沈万山总爱她梳堕马髻,缀上个珍珠流苏钗,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迤逦缱眷。
秦妈的手灵活地在她发上动了起来。镜子里她似乎欲言又止。
“有事?”白夫人察觉到了。
“中午二公子来过,白着一张脸,怒气冲冲。被我拦住了,说你出门去了……”秦妈留心着镜子里白夫人的脸色。
白夫人的眉毛果然皱了起来,她低声问:“你觉得,庭芝知道了吗?”
秦妈手上一滞,轻轻道,“看他的情形,怕是都知道了!”
白夫人的脸色微变,“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为他好。折了兰儿,我统共只剩下他了。但凡他念着点母子情,也该体谅我。”
秦妈点头称是,“血浓于水,二公子也就是一时难过。——小时候你嫌他玩物丧志,打杀了他的狗,他也是难过几天便忘记了。”
“我只是担心那个贱人……”白夫人咬了咬嘴唇。忽然门外画兰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惶恐,“夫人,老爷中途改去了星竹园。”
咔哒!一声脆响,白夫人手里玩弄的一把玉梳砸在梳妆台上,裂为两半。
房间内外的两个下人顿时屏住了呼吸。她们等着白夫人大发雷霆,白夫人却冷笑一声,哑声道:“秦妈,我这是养虎为患了。”
秦妈叹了口气,“怪只怪小姐当初没有除掉她,如今她羽翼已丰,又得老爷的宠,怕是不好动了。”
白夫人恨恨地看着镜子,那镜子里的女人也用怨恨地眼神看着她。
忽然外面又传来声音,“二公子,夫人还在更衣,你不能进啊!”
“那我就在这里等!”沈庭芝愤怒的声音传来。
白夫人和秦妈对视了一眼,面色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白夫人穿上外衣,整理一下发髻,若无其事地发话:“叫二公子进来吧!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下一刻,她的儿子就脚步匆匆闯进来,也不给她请安,直愣愣的一声吼:“屋里的其他人都出去!”
秦妈和画山都一动不动,白夫人一颔首,两个人方才躬身退到门外。不多时屋里就传来激烈的争吵。两个人守住门口,口观鼻,鼻观心,恍若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沈庭芝面色铁青,摔门而出。
秦妈立刻进房,只见夫人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地上几个杯盏摔得四分五裂。
“他什么都知道了……”白夫人喃喃地道,“他说,再也不认我这个狠心的娘。”
秦妈将她搂在怀里顺抚着她的背,“那是公子的气话,母子之间哪儿有隔夜仇的。”
“可是,秦妈,我如今天天梦见那柳氏,血流满面地站在我面前。”
“那是她罪有应得……勾引了老爷还不算,还坏了两位公子。这样的**,就该去死!”秦妈的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夫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白夫人看着那带着森森寒意的笑容,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她怎么能不怕呢?说不怕是假的,柳氏临死之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一般鲜活。
那个午后,她和秦妈在摘星楼里严阵以待,等待柳氏的到到来。
她立在窗前,望着楼下。果然,柳氏的身影如期而至,穿着一身姜黄色的襦裙,宽大的衣裙掩盖着本应凸显的小腹。
奇怪的是,柳氏立在楼下,半天未动,目光似凝视着朱红色的牌匾。那牌匾,她是知道的,跟沈家大部分匾额一样,来自名家欧若兰的手笔,遒劲俊逸。
她有些沉不住气,问秦妈,“你说柳氏会不会一犹豫,又不上来了呢?”
秦妈看了一眼楼下的人影,笃定地说,“夫人你放心,她既来到楼下,必定会上来。”
话音未落,柳氏的身影果然消失了,楼下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秦妈的眼神儿一亮,“来了!”
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柳氏的身影出现在摘星楼里,她姜黄色的衣裙上绣着紫色的牵牛花,一朵接着一朵,不经意地开满了领口袖口。瓷白的小脸上,点漆般的眸子只微微流转,光华便慢慢照亮了略显昏暗的小楼。
一片无边的波光秀色里,柳氏翩翩向她行礼。
“夫人……”
她愤恨地盯着柳氏,恨不得从眼里飞出雪亮的刀子来,立时在那纤柔的身躯上剜出几个洞来。
她不用看背后的秦妈,也知道秦妈也必定用同样不屑的眼光定住柳氏。
然而柳氏镇定自若,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毫无察觉。她甚至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等着自己开口。
于是她压抑着心中随时就要掀起的狂风巨浪,冷笑着说,“我真是小瞧了你。”
柳氏的脸上波澜不惊,“是吗?夫人此话从何说起?”
对方的淡定令她的气血汹涌翻腾,“你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狐媚子,一边勾引着老爷,大张旗鼓进了门,尚且不知足,又去勾引我的兰儿……”
她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柳氏,然而柳氏的面色如常,冷冷地看了一她眼,声音如同岭上寒雪,“你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你这个做娘的不是最了解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的儿子登徒好色,罔顾人伦。”柳氏昂起了头。
“你……”她指着柳氏哆嗦起来,后面的秦妈按住了她的肩膀,掌心传来一股温热,“夫人,先别动怒,再问问。”
她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一步一步走近柳氏,慢慢亮出一只耳坠,那耳坠金丝为勾,蓝色水玉雕刻成一颗精巧的星星,比不上白玉贵重,却胜在别致。
“我问你,这只耳坠是不是你的?”
柳氏的眸光微闪,丝毫不在意,随随便便回答,“是我的,又当如何?”
“你的耳坠却是从玉桃的尸身上发现的,你作何解释?你说,玉桃是不是被你们灭了口?”
“灭口?”
“你这个贱人,不要装聋作哑!玉桃撞见过你和兰儿的丑事……”她怒不可遏。
面对她的盛怒,柳氏忽然笑了,那是轻蔑至极又带着一丝受辱的冷笑,轻描淡写一般反问,“丑事?我的丑事多了,不知道夫人说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她喉头干涩,心头竟涌起溺水般的恐惧,怕听到那可怕至极的答案,那一句在心头翻转了千遍万遍的话,此时梗在喉头,压的她心口堵塞,呼吸艰难,几乎是在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我的兰儿是不是你杀死的?”
柳氏后退两步,走到窗边,清冷的眸光凝望着天边的白云,似是非常专注,专注到忘记了她的问题。
秦妈倒沉得住气,和颜悦色,“柳姨娘,夫人不打算报官,只想知道三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且说说,是不是三公子纠缠于你,你一时气恼杀了他?”
“你们猜得丝毫不错,是我杀了他!”柳氏将目光恋恋不舍地收回,转过身,昂起头颅,干脆利落地承认。
她如遭雷击,心口一滞差点没了呼吸,虽然这一个答案她早有所感,可今日被柳氏亲口证实,她还是心如刀绞。
“兰儿!兰儿!我的兰儿啊!!果然是你这个贱人下的手!”她痛哭失声,冲到柳氏身边,扬起手,劈头盖脸就要打下去。
柳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几乎是爆发一般高声喊道:“我杀了你的儿子,却是为了保护你的另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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