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悄然停了。
天边的乌云早已不知去向。长空无际,天碧如蓝。轻薄如纱的云朵,丝丝缕缕漂浮在半空,低得几乎触手可及。
一身青衣男装的少女,靠在窗前,明亮的眼眸一会看云,一会看他。
他恍惚觉得,她看云时离自己很近,她看他时,却离自己更远。
多么想靠近她,将她留在自己的生命里。
然而这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冷笑着,轻蔑着,在低低地对他耳语:“沈庭玉,你不配!看看你的手吧,是不是已经沾满了鲜血?你曾经热烈爱过的情人的血,你痛恨入骨的仇人的血,是不是滴滴答答在流淌?”
是的,他的人生早已凌乱不堪——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藓,如何仰望晴空里的骄阳?
他和她,最好背道而驰,从此相忘于江湖。
灵越的声音犹豫着,再次响起,“你会遵守跟白氏的约定吗?”
他不觉笑了,却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她,“你说呢?”
他漆黑的长发上水珠闪烁,就像若干前离别的夜晚摇曳的星光。温良的笑容,带着重重悲漠,她再也无法看透。
她敬若父兄的人,竟利用了她,完成自己的复仇。如果自己不去多事寻找真相,柳星儿是不是会逃过白氏的毒手,双成是不是还可以守护着自己的小姐呢?可是如果自己未曾发现真相,那死的人是不是眼前的人呢?
她微微叹息,一切的如果已然失去意义。
他如水的眸子一闪,“灵越,你一直在说我的事,唯独,对你自己,却闭口不谈。”
“你想知道什么呢?”灵越避开他的目光,望向在风中薄如蝉翼的云彩。
“太多了,比如你是堂堂青州云家的三小姐,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为何有人看到了她的坟墓呢?又比如云家三小姐是长在深闺中的千金,又从哪儿学来这高明的医术,还有卓绝高超的轻功呢?我想,其中的故事一定比我的人生还要跌宕起伏。”
灵越的心口慢慢痛了起来,近乎于钝刀割肉的,痛得几乎难以呼吸,让她只能扶着墙,慢慢地蹲下去,抱紧自己的双膝,“你,还是派人去了青州……”
“你给我的说辞无法解释这些疑问,我便派了贵叔去青州打探……”
“他真的看到了我的坟墓?”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像真的成了一缕幽魂。
“看得清清楚楚,据说是云伯伯死后,你思念父亲,忧伤过度,以至暴病身亡……”
暴病而亡……看来云夫人为她的消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青州云家,从此与她毫无瓜葛了啊。她的年少岁月,已经埋葬于一方坟茔,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她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正如你们所见的,云家三小姐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云家三小姐,只有我这个飘荡江湖的漂泊之鬼。”
她的几绺黑发散落在脸颊上,更显得面容苍白。
沈庭玉忽然有些后悔了。他几乎就要走过去,不顾一切将她抱进怀里。
然而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发出一声嗤笑:“你忘记自己有多脏吗?”
于是他僵化在那里,一步也无法挪动。
明明与自己爱恋的少女近在咫尺,中间却仿佛隔着迢迢银河。
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与云伯伯的惨案有关?”他终于忍不住问。
她挺直了身子,看向他的目光蕴含着水光,嘴唇抿成了紧紧的一条线,显得十分坚毅。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他只好投降,转而说道:
“其实我先前去你房里找你,却看见有个黑影从窗中一闪而过,我追过去一看,发现你不在房里,然后就在你的桌子上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簪子,碧玉为身,银丝为凤尾,虽不是光灿夺目,却十分雅致脱俗。
这根簪子好熟悉,不是锦娘惯常戴在头上的吗?
她的心猛然跳起来,颤抖着双手接过,轻轻拔出银丝凤尾,顿时露出中空的簪身。一个小纸条卷在其中,无心慢慢展开,一行小字露了出来:
“八月十五,无涯山破庙。锦。”
是锦娘!真的是锦娘的字迹!
她分明知道自己在沈府!可是为什么一直不现身相见?
她的眼睛一阵酸涩,眼泪慢慢涌进眼眶。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叫嚣着,一同迫切地想问锦娘,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亮:
“锦娘,我到底是谁?”
天刚透亮,抬眼望天,是乌蒙蒙的灰蓝色,令人怀疑今日是否不会有阳光到来。
庭中的月季开得十分浓艳,重重叠叠的花瓣,如同美人脸上涂满胭脂,沉甸甸地迎着晨曦盛开,丝毫不知离人愁绪。
灵越已梳洗完毕,换回了旧日赶路时的衣衫,长发挽起一个发髻,利落干练,脸上仍然涂了药粉,黑黄的脸色并不引人注目。
她挽着包袱,穿过月门,走过寂寂无人的中庭,在沈庭玉的房门之前站定。
此刻此刻,他应该还在安睡吧?
她凝望着窗前的米囊花,犹豫着,还是曲起手指,轻轻叩门。
然而叩了多时,并未有人前来。便是珍珠,果儿,也没有出现。
是他不愿意见自己了吧?
她骗了他,他也骗了她,若是相见,是否也会相顾无言呢?
灵越不觉黯然,深深地看了一眼朱红色的房门,转身离开。
顺着沈府那长长的游廊,她慢慢走到沈府的门口,不料,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石狮边上,似等待多时。
“珍珠……”她不觉怔然,停驻了脚步。
珍珠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欲言又止。
“公子还没起身么?”灵越涩然问道,“还是……不肯见我?”
珍珠眼中闪过一缕异色,“公子早已料到你必定一早离府,特命我在此等候。公子让我叮嘱小姐,江湖险恶,小姐珍重。”
原来他果真是闭门不见啊。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过来,车夫是个憨态可掬的大叔。他见到珍珠,便跳下来招呼,“珍珠姑娘,就是送这位公子么?”
珍珠点点头,“贵叔,我让你装的包袱都放好了吧?”
“那还用说,姑娘吩咐的事情,自然办得妥妥当当。”
灵越心下疑问,只要问,珍珠拉住她的手,“你此去路途遥远,公子放心不下,让贵叔驾车送你去。你放心好了,贵叔常跑远路,断然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一路多多保重。等办妥了事情,如有空闲,记得回来看看公子……”
灵越心头涌起百般思绪,哽咽着声音一一应下来。
贵叔跳上马车,催促道,“还要赶路呢,公子快上车吧!”
她只得跟珍珠道别,进了马车,发现车中放着两个大大的包袱,翻开一看,不但四季的衣服俱全,底下还有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又有两个十分精美的匣子,打开一看,却是女子的胭脂水粉,钗环项链,装得满满的,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她的胸口滚过一阵热流,潮热的眼泪涌上眼眶。她掀开窗帘,望着沈府的牌匾,渐渐模糊了双眼。
朝阳终于从东方缓缓升起,将泸州城映照在一片金黄的霞光之中。
泸州城古老的城墙上,沈庭玉当风而立,身上的青色披风在风中飘荡不已。他神情专注,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络绎不绝的行人。
没过多久,一辆青布马车自东门而出,沿着官道疾驰而去,初时车顶上沈家的徽纹清晰可见,渐渐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消失在远方。
他听到自己的心,怦地发出一声轻响,好似裂开了一般,是难以抑制的疼痛。
一口血噗地吐在了城墙上,顺着斑驳的城砖缝隙流淌,触目惊心。
寸心惊呼出声,掏出锦帕为他擦干血迹。
犹豫再三,他终于忍不住问公子,“公子,你那么喜欢灵越,为什么早上她来向你辞行,你却不肯见她,不求她留下来呢?”
他的公子,抚胸凝望着东边,沉默不语。
那辆青色马车早就看不见踪影了,车里的少女从此渐行渐远,相见无期。
寸心想起数月前离开灵山寺前的那一夜,无意中听到公子在后山与人的对话。
那人问公子:“你决定了,当真要这么做?”
公子的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决定了。”
“此药确能克制米囊之毒,却是饮鸩止渴,并非长久之计……”
“我可以活多久?”公子好像笑了一声,打断了那人的喟叹。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
“足矣。”公子说。
他早就察觉到了,公子决心以残存的岁月为赌注,做一件他一直悬而未决的事,如今,公子终于完成了,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未有快意?
他悲伤地看着公子,而公子清远的目光却看着高远的天空。
在一片灿烂的晨辉中,一只白色的鸟高叫着,飞快地掠过城墙,又如同箭一般冲上云霄,在半空中展开了雪白的羽翼,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他的公子嘴角弯起,慢慢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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