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奕衡同穆明舒都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到得赵子悦这里自然也不是吃不得苦的,可春桃却当他如同虎子一般哄着慢慢将一碗黑漆漆的药喝下去,然后又喂了颗平日里头连虎子都舍不得吃的糖莲子。
其实赵子悦觉得苦药一口饮尽反而没那么苦,反而一口一口喝进口中尽是苦药味。
吃完了药赵子悦含着那颗并不是很好吃的糖莲子冲春桃一笑:“谢谢姐姐。”
他是赵奕衡的儿子,平素就算性子再如何乖巧,可若要说起好听话来也丝毫不比他爹逊色,那连着几声姐姐叫唤着,春桃对他可真是招架无能。
“你身子不好,多睡会子吧。”给赵子悦盖上被子,见他应得一声便乖乖闭上眼儿,春桃这才微微一笑撩帘出了门。
到得夜里生火做饭的时候,特特做给赵子悦的白米粥比白日里头稠了些许。
天色擦黑的时候余大郎回来了,春桃忙上前接过湿漉漉的渔网,一抬眸就看见跟在后头扛着个布包的李岩,顿时眼儿一顿:“你来作甚个?”
李岩嘻嘻一笑,忙将肩头上的布包放下来:“给病号送点米粮,我爹特特叫我送来的,说是孩子小不吃点好的伤口好得慢。”
“你爹有那么好?可别唬我……”春桃没大没小的话在余大郎瞪视的目光下到底收了声,可面上依旧一副不屑的模样。
李岩既不解释也不恼,只将布包递过去:“我说甚个你都不信,你自个瞧瞧就晓得了。”
春桃半信半疑的接过布包打开来一看,还真大半袋子白花花的大米,心里却越发疑惑了,瞪着眼儿就道:“你爹作甚这般好?我们家可是没得钱给你的。”
“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屋里头躺着那位小哥的。”说着便绕过春桃往赵子悦躺着的屋子里头去,一边走一边道:“我爹说了,让我过来守着这位小哥,也免得突然有个事连个主张的人都没有。”
春桃顿时面色铁青,什么叫连个主张的人都没有了,这儿是余家可不是他们李家,就算没得主事人也不至于叫他姓李的来指手划脚。
余大郎听了却很是高兴,他们这一家子人,出了他一个成年人,余下的都是孩子,那救回来的孩子如今还没脱离危险,有得懂医理的李岩在,自是再好不过了。
春桃还未说话呢,他便立马应道:“那自是再好不过了。”又道:“岩哥还没吃饭吧,一块过来用饭。”
已经进了屋的李岩隔着帘子轻轻应得一声:“多谢余叔,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又行至榻前望了一眼被吵醒的赵子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赵子悦将自个的名字含在嘴里转了一圈,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家里人都叫我阿悦。”
“阿悦?”李岩怪笑一声:“听起来有点似女孩子的名字,不过你本也长得似女孩子。”眼见赵子悦面色涨得通红,他又道:“说笑的,阿悦,我叫李岩,论年纪你倒是应该唤我一声哥哥。”
赵子悦应得一声:“岩哥哥。”又道:“有劳岩哥哥了。”
方才李岩在院外的话他都听见了,晓得自个此番少不得还得劳烦李岩一阵子。
李岩生来便在下河村这样的小村落里头,便是偶有机会同自家阿爹出去镇上去县城,可也极少碰到似赵子悦这般说话文绉绉的,一时间还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挥挥手:“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也是在给自个积德。”
赵子悦抿唇一笑,本想说积德这词不是这么说的,可瞧他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到底没说出口。
李岩又同他说:“往后也不必这番客气,我们都是粗人,也不太习惯你们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
赵子悦自来就生长在那样一个环境里,自也不觉得自个说话文绉绉的,不过李岩这般说,他还是乖巧的点头应得一声:“好。”
外头摆好饭菜的春桃扯着嗓子不情不愿朝屋里头喊得一声:“吃饭了。”就见李岩又顺溜的掀帘子出去了。
赵子悦侧眸看了一眼李岩离去的背影,听着外头吵吵闹闹的声音,心里颇不是滋味,无端想起自家爹娘来,也不知他们如今可好,会不会因着他的失踪伤心难过。
他心里是着急着回去的,可便是再着急也不能如何,此地便是哪里他都不晓得,更莫说身上还受得那样的伤,能不能挺过这一关都不晓得。
余家的饭菜并没有李家的好,可李岩丝毫不挑嘴,只管有什么吃什么,春桃挑着碗里煮得稀稀的黍米粥见他一个平日里头吃白米饭的小少爷到得自家来吃上黍米粥也嫌弃,难得的没有开口怂他几句。
李岩吃了饭又捧着放凉的白米粥进得屋里头给赵子悦喂上一回,这才又摸着黑回了一趟李家,抱了自个的铺盖往赵子悦屋里头的地上一铺:“我今儿就睡这里了,夜里头你要是有甚个需要的只管同我说。”
赵子悦已经磕着眼儿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听见李岩的说话声,自然而然的应得一声复又睡沉了。
李岩脱了大衣裳往被窝里头一钻,虽然自家的铺盖棉花厚厚的,可还是耐不住如今天寒地冻,地上还带着湿气,他将自个用棉被包得紧紧的,心里忍不住嘟囔一声,闭着眼儿不一会便睡着了。
到底不是自家的床,李岩就是再累睡眠也浅,赵子悦半夜呼吸一重他便醒了过来,裹了棉被点上油灯伸头一看便急了,此时的赵子悦面色通红,身子微微颤抖,呼吸沉重,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气。
李岩心里咯噔一声,伸手探得一回赵子悦的额头,面色越发不好,忙慌乱的穿好衣裳裹着鞋便往外头去。
灶上还温着热水,他眼儿一瞟瞧见放在滴水檐下的木盆,忙拿了来兑了温水便端进屋给赵子悦降温。别看他一个毛手毛脚的少年,干起伺候人的事儿来一点都不含糊。
春桃在屋里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儿,朦朦胧胧的还当家里进贼了,忙起身披了衣裳这才想起来,定然是赵子悦那儿出事了,顿时一点瞌睡都没有,忙穿好衣裳往那边屋里去。
帘子将将掀开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春桃眉头一蹙,抬眼就看见李岩正在仔细的给赵子悦擦身子,那专注的模样倒是她平日里头不曾见过的。
“怎么回事?”她也没往里头走,只站在门口问上一句。
“伤口发炎了。”李岩头也没抬的说道。
伤口发炎这事儿春桃也晓得个大概的,据说许多人就是此为丢的性命。她虽然同赵子悦并无相处多久,可见这孩子乖巧,到底还是有几分同情的,此番若是就这么去了,那岂不是……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你去煎碗药过来。”李岩手上正忙着,说话也不客气,他自小跟着他爹看病行医,也算看多了生死之事,可到底年纪轻心有不忍。
春桃应得一声撩帘而去,李岩却是蹙着眉头一边细细给赵子悦擦身子,一边道:“你掉到河里头那么多日都挺过来了,这会子也不能栽在这上头才好。”
被烧得迷迷糊糊的赵子悦并没有听见李岩的话,他此时此刻只觉得整个人冷得厉害,似乎叫那河风吹得骨子里头都是凉意,他整个人湿淋淋的站在一艘小船的夹板上,身前便站在赵奕衡同穆明舒。
他听不见他们再说什么,只瞧见穆明舒一双眼儿红彤彤的没有任何神采,身旁的赵奕衡满脸络腮胡子,一双凤眸满是血丝,模样十分憔悴。
赵子悦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他想上前扑进穆明舒的怀里,告诉她自个想她了,可是脚下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别说走了,便是挪都挪不动。
他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一双焦急难过的父母,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却猛的看见那护城河的河道里钻出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来,他依旧什么都听不见,可他却看见自小疼爱他的娘亲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娘亲……”心口一阵铺天盖地的疼痛,疼得赵子悦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脑子昏天暗地好似甚个都不晓得,又好似甚个都晓得一般,他想睁开眼儿,可眼皮子却重如铁一般怎么都掀不开。
李岩猛地听到那一声尖叫,自个也吓得一跳,正要安慰赵子悦两句却又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又拍着他的脸道:“阿悦,你快醒醒,你阿娘在家里等着你呢,你要是不醒过来,她可不伤心坏了。”
赵子悦眼皮子动了动,却依旧没有睁开。
李岩看在眼里复又道:“别叫你阿娘担心才好,你想想她十月怀胎那般辛苦才将你生下来,若是你就这样没撑过来,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她还有活路吗……”
李岩本是听见赵子悦喊娘,想要借着他娘刺激他的生存意志,哪里晓得他这人嘴笨,说着说着那话就变了味,到得后头自个也说不下去了……
却不想看着没醒来迹象的赵子悦身子突然拱了一下,竟然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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