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水之滨,正是夏日,水流最为急促的时候,齐侯一身黑色玄甲,头戴黑色玉冠,手搭狴犴宝剑,身后跟着齐国监国高僖,上大夫鲍叔牙,再后是赳赳齐军,红色大旗连绵不断,在夏风之中烈烈招展。
齐侯很快就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公子纠,其实上辈子的时候,公子纠致/死齐侯都没有再见他一面,看到的不过是公子纠的尸身而已,最后见的那一面,还是他和公子纠各自分道扬镳,逃出齐国/保命的那一面。
齐侯隐约看到三个人影,从时水对岸慢慢行来,只有三个人,为首的人一身白色素袍,竟然没有束发,一头黑色长发披散而下,衬托着瘦削苍白的面孔,清秀的面孔带着一股沧桑,但是面容几乎不曾改变。
身后左手则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仲父管仲,右手是年轻一些的召忽。
召忽白色长衫,手搭宝剑,眉头紧蹙,虎目生威,竟然狠狠瞪着齐侯,一点儿也不避讳齐侯的威严。
三个人走到近前,高子断喝说:“大胆罪臣召忽,竟然还怨瞪君上?!”
召忽没有说话,齐侯却扬手止住,笑着说:“多年未见,别来无恙罢,二哥。”
吴纠听到齐侯声音,不敢抬头,恭敬的垂着头不去看他,双手捧着一个木质小豆。
豆是当时盛饭的容器,圆口圆足,贵/族用豆,都是青铜所铸,华美异常,而吴纠手掌里捧着的小豆,竟然是个木头的豆,容器旁边都生了毛刺,上面盖着一个盖子,从缝隙里冒出滚滚/热气。
吴纠跪着,行此大礼,身后的管夷吾也跪下来,召忽不跪,还握着佩剑,鲍叔牙替三弟捏了一把冷汗,管夷吾拽了他两把,召忽这才勉强跪下来,却恨恨的把头撇在一边。
齐侯心里暗叹了一声,召忽果然是好骨气,硬骨头。
齐侯不动声色,笑着说:“二哥这是作何?孤听说,二哥这些日突然迷上了庖厨,可有此事?难不成,这是二哥亲手做的?”
吴纠听出齐侯在奚落自己,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王者风范,异常沉稳好听,就算是奚落人,竟然也说得如此好听。
吴纠不恼怒,淡淡的说:“却是罪臣所做,请王上享用。”
齐侯眯着眼睛,一瞬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竟然有些看不/穿这个二哥了。
当年年幼的时候,齐侯因为根本没有母亲,从小被人欺负长大,在三个公子里,是最没有靠/山的一个,齐侯并不是不知到君父喜欢聪明的孩子,然而他不能表露/出自己的聪慧,多少只眼睛盯着他这个没有依靠的孩子,随时都会出手捏死他。
齐侯一直装傻充愣,别人不愿做的他做,别人的奚落他听,别人说他傻他则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一登侯位,让所有奚落过他的人,不敢逼视。
齐侯看不上大哥诸儿的淫/秽,也看不上二哥纠的小聪明,只是如今一见,齐侯竟心里没底儿,这种感觉,仿佛一根针坠入了汪/洋大海,不兴波澜,却异常难受。
齐侯笑了一声,不动神色说:“是何珍馐,劳得二哥动手?”
吴纠只是把木豆往前递了一下,旁边的鲍叔牙立刻上前,亲自接过木豆,木盖子一掀开,一股清香的甜味儿直冲而上,竟是扑鼻而来,离得近的众人都没有闻过这种味道,竟然面面相觑,为了一个破木豆,露/出惊讶的表情。
而木豆打开,里面竟然是一碗黄岑岑的黄豆羹……
齐侯一愣,脸上的笑容变得诡秘起来,阴沉着声音说:“二哥这是……?”
黄豆非常廉价,齐侯心思多疑,还以为公子纠是用黄豆来影射自己,就听吴纠淡淡的说:“君上可知,这碗豆羹是如何而得?”
齐侯冷笑一声,说:“寡侯不似二哥喜欢膳房,自然不知。”
吴纠低声说:“菽豆初长之时,豆和梗本是同根而生,等待菽豆长成之时,农人拨豆,把豆子放在锅中熬煮,把豆梗放在灶下生火,豆梗煎煮豆子,就变成了豆羹。”
其实吴纠说的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文帝想杀东阿王曹植,曹植做七步诗,说的就是同根相生,同根相残的故事,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手足相残的事情,齐侯和公子纠并不是第一对,也不是最后一对。
吴纠的话一出,所有人全都静默了,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文帝,也没有曹植,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聪明人,豆子和豆梗就仿佛是吴纠和齐侯,这个比喻他们都听的明明白白,再透彻也没有了。
他这话仿佛掷地有声,一瞬间时水之畔,只听到“簌簌”的夏风,吹拂着躁动的热气,还有“哗哗”的水流,牵动着众人的心跳。
鲍叔牙和高子同时一脸惊讶的望向低垂着头的吴纠,吴纠的比喻他们都听懂了,而且相当惊艳,不由多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二公子。
身后的管夷吾和召忽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悲凉之气,合着空气中弥漫的丝丝豆羹香甜之气,竟然说不出是甜,还是苦,一时间心里五味聚生。
齐侯定定的盯着地上跪着的吴纠,突然眯了眯眼睛,他心里涌起一股悲凉,那是死而重生的感慨,虽然他们不是真的亲兄弟,但是名义上是真兄弟,如果自己真的手刃了二哥,就算别人不讲,也是心里有数。
如今吴纠已经把话摊平,齐侯心里猛跳几下,抬头去看后面的管夷吾和召忽,其实齐侯早就在想,要不要杀公子纠,如果真的杀了,保不齐召忽就会自/杀,如果损失一员大将,实在可惜。
但是这番一见,吴纠不卑不亢,说话条条是理,齐侯心里有点惊诧,这个哥/哥,似乎不同以往了。
齐侯心里一时不定,命鲍叔牙捧来木豆,竟然真的轻轻尝了一口,其实是想要遮掩自己思考的面容。
这一尝之下,齐侯顿时有些惊讶,再一次露/出惊诧的目光,看了一眼鲍叔牙手中的木豆。
金灿灿的豆羹,熬得细腻,仿佛是最细腻的细沙,入口即化,齐侯小的时候被人欺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豆饭,但是每次食用豆饭,都鄙陋难吃,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豆羹。
豆羹细腻,入口竟然是甘甜的味道,舔而不腻,清而带香,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醇香扑鼻。
其实这个豆羹很简单,吴纠上辈子自己一个人生活,多少会做菜,而且做菜的手艺不错,又在餐饮公/司里,有很多自己的心得。
豆饭难吃,因为黄豆容易烂,但是如果熬得稀烂就不同,变成了黄豆沙,在里面加入清香的蜂蜜,甜味的豆羹这年头极为少见,撒一把芝麻粉,更能催出豆羹的醇香,闷了这么久,一打开盖子自然香气弥漫,久久不散。
齐侯心里一阵,想到的不只是豆子和豆梗,还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种种,一种酸涩伴随香甜的味道涌上来,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味道。
但是齐侯又有些不甘心,这么一看,吴纠显然是服软加威胁,齐侯这个人,坐的越高,就越是傲气,越是刚愎,自然不甘心就此饶过吴纠。
可叹的是,齐侯还想要管夷吾和召忽这两个能臣。
齐侯只是喝了一口豆羹,借着这个时候,脸色慢慢恢复了冷酷,低垂着头,猩红的披风在水边的大风中烈烈而响,衬托着齐侯高大的身姿。
齐侯笑了一声,说:“鲁公本要处死二哥,来表明和孤请和的决心,不过孤心里不忍,毕竟二哥与孤,正如这菽豆和菽梗,既然如此……二哥如此喜欢下厨,何不跟孤回齐宫,孤的膳房正好少了一名像二哥这么有才能的膳夫。”
他这话伴随着丝丝笑意,面容冷酷,狭长的双眼冷峻微眯,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召忽猛地拔身要起,管夷吾一把抓/住他,按在他肩膀上,死活不让他起身。
召忽力气颇大,眼看/管夷吾止不住他,吴纠立刻回头看了一眼召忽,用眼神制止召忽。
召忽“呼呼”喘了两口粗气,他家二公子,堂堂国公之/子,万/人之上,竟然要当做奴/隶一样的膳夫,召忽一时真是气不过。
不过吴纠却很淡定,只是轻笑了一声,说:“谢君上恩赐。”
齐侯一笑,面上露/出一丝温和。越发觉得公子纠识时务了,一甩猩红披风,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公子纠,还笑着将吴纠吹乱的散发别在耳后,一副关切温柔的口吻,说:“二哥何出此言呢?二哥与孤是兄弟,理当扶持相携。”
齐侯又笑着,一脸关切的说:“二哥何不束发?”
吴纠垂着头,一脸本分的样子说:“罪臣不敢束发。”
齐侯笑着说:“二哥严重,何来罪臣一说,水边风烈,进幕府说话,二哥请。”
吴纠顺从的应了一声,垂头说:“君上先请。”
水边众臣看到这一幕,都是面面相觑,其他人也快速的跟着进了幕府,召忽还有气,鲍叔牙走过来,拉住管仲和召忽,叹气说:“二公子……用心良苦,保了你们二人一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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