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
这个“来日方长”,其实也并不怎么长,毕竟一开始,景姣只是想来寺庙小住几日清醒一下头脑,她不在家,陈氏是无所谓的,但是没过几天,景滕就让人过来传书,令她早日回府。
福云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大汉也已经死了。景姣的脱逃,让人不知道她被掳劫过,那么景滕也就不存在继续追究的必要。不过景姣心里清楚,这件事情……还没完。
景滕似乎真的思女心切了,马车刚到门口,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景滕就亲自出来接她,这放在景府,是哪位小姐都不会有的殊荣。
“姣姣。”景滕伸手接她下马车,借着扶她的力道,景滕皱了皱眉:“在寺中几日,似乎清减了。”
景姣淡淡一笑:“父亲言重了。”
景滕俊朗的容颜上露出一丝笑意:“这佛家净地果真有几分用,这说话都斯文了。”
要知道前几天,景滕还厉声厉色的呵斥她是败坏家门名声的畜生,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下人们看在眼里,心里都通透的很,哪怕下一刻老爷拿着刀要把大小姐千刀万剐,下下刻要所有人陪葬的,也一定是老爷。
所以说,只要老爷还在,大小姐依旧是得罪不得的。
“父亲急着找我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景滕皱眉:“还真的在寺中住的舍不得回来了么。”
景姣笑笑,并不作答。
没多久景姣就知道了景滕叫她回来的原因--樊城韩家的那位三公子不日前已经抵达阳城,原本家里的意思是想准备地方给韩峻住,可是没想到韩峻的好友在阳城有自己的宅子,得知他要来阳城,一早已经准备好了。景滕自然不会勉强,只是杨氏白白准备了一番,心中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说到底,韩峻到阳城也是顺道来探望陈氏这个姨母,自己还有事务在身,所以到了今日才有时间,景滕为表重视,特地在万福楼准备了宴席招待韩峻。
离宴席还有一些时间,景姣恰好就回来了,回房的路上,景姣撞见杨氏和其女景慧,杨氏不动声色的冲她一笑,景姣视若无睹径直离开,杨氏的声音在后面慢悠悠响起:“姣姣何必这么着急,宴席的时间还没到呢。”
景姣并未理会,只是往前走一步,她就看到了假山亭中坐着的陈氏,显然杨氏的那番话,陈氏听得清清楚楚。而此刻,陈氏正打量着景姣以及她身边的小丫头。
景姣抬手把竹均因好奇而抬起的脑袋按了下去,不发一言的回房,竹均顾不上再看别人,赶紧跟了上去。
陈氏身边的宋嬷嬷道:“夫人,老奴已经问过了,景姣是老爷接回来的。您说老爷是不是想要让景姣和韩公子……”
陈氏的脸色依旧是漠然的,抱着茶杯冷冷道:“那就可惜了,韩峻的婚事,可不是他能凭着自己的意思就能做主的。”
宋嬷嬷了然,应了一声,默默地退到一边。
如今的景家,最大的生意就是阳城的万福楼;能跻身阳城几大家之一的资本,也是万福楼。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万福楼的牌匾,乃是前任御膳总管路过此地之时为之提的。这对万福楼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肯定,也让其闻名阳城,成为了路过阳城的游客必到之地。
可惜的是,景家人在几十年前的瘟疫中死的差不多了,现在的景滕除了陈氏的两个儿子,剩下的三个女儿尚未及笄,杨氏的儿子也才十岁,根本无法主掌大局,陈氏也有意让两个儿子走仕途,放眼望去,万福楼一时间竟然没有了合适的人来帮忙打理。所以杨氏兄弟才得以趁虚而入。
不过话说回来,趁虚而入这个说法也不全对,毕竟杨氏兄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多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道上的兄弟结交的也很多,无论是物资采买还是生意经都是一把好手,万福楼虽然有名气,但是如果没有杨氏兄弟多年的帮忙,未必有今日的光景。时间越长,两兄弟笼络过去的实权也就越多,多多少少成为了一个隐患。
这也是为什么杨氏这些年在家中越发的目中无人的道理,她娘家人给力,将陈氏的娘家力量比了下去,她就有本事嚣张。
现在韩峻所在的韩家开始崛起,又与陈氏沾亲带故,陈是想要借此笼络,提升自己的地位无可厚非。但是她能这样打算,别人也能看的穿。杨氏特地给景慧好好的打扮了一番,虽然不是夺目的艳丽,却是处处都藏着小心思,处处迎着男人喜欢的那个套路去的。
陈氏想要把自己的女儿用来拴住韩家,她也同样可以!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景滕已经准备出门,马车也套好了。谁料景姣的院子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婢女:“老爷,不好了!大小姐从寺院回来之后就身子不舒服,这会儿脸色发白,还有些腹泻。”
景滕脸色一变,赶紧去景姣那边探望。景姣果然是病了,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从回来就腹泻不止,眼看着是没办法去赴宴了。
时间已经定下了,现在想改也改不了,景滕嘱咐了几句,又叫了大夫过来,这才赶去赴约。等到一行人都离开了,竹均小心翼翼的关好门凑到床边:“阿澜,他们都走了。”
只见床榻上的景姣前一刻还脸色灰白,扯过帕子往脸上一抹,又变回了之前的气色。她坐到梳妆台边,看着摆放着各色首饰的台子,皱了皱眉,随手拉开一只抽屉,把桌上的发簪首饰全都扫了进去,叮铃桄榔的声响之后,台面上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把牛角梳子。
“往后我不想看到这里乱七八糟,像这样收拾,看清楚了吗?”
竹均点头:“知道了。”
收拾完了台面,景姣对着镜子理了理容妆,几乎是景滕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带着竹均出门了。
“阿澜,我们去哪里?”
景姣果断的回答:“去做当务之急的第一件事。”
她其实也没告诉他,他喊“阿澜”的时候,会让她想起从前刚刚跟着沈筠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泼皮的很,沈筠厨艺了得,有心教她一些,按理来说她该喊一声师父,可是年少的心思大概总是多沾染了几分离经叛道,沈筠越纠正,她就越肆无忌惮的喊他的名字。
沈筠,沈筠。
阿澜,阿澜。
马车停在了城南,竹均在听到那熟悉的热闹声时本能的僵硬在座位上,这个充满着酒色财气的地方,曾经是他的噩梦,是一辈子都不想回来的地方。
景姣外出跟车夫说了几句,随后上车,似乎是在等着什么。竹均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可是这熟悉的热闹声让他本能的有些排斥,所以并不说话。没过多久,车夫就回来了,站在外面从窗户跟景姣说了几句什么,竹均离得近,也听得很清楚。
那个玩弄竹均的富商也是为富不仁,靠着老婆起家,如今越发的不像话,不仅玩女人,连相貌好的男童都不放过。他家那个母老虎早就想要整整他,索性竹均那一下子没把他的命给要全了,但是下半辈子大概没办法再寻.欢作乐,听说人已经被带回去了,可是并没有报官也没有追查。
听完车夫打听来的这些消息,景姣放下车帘子,轻笑一声:“你……还挺走运的。”
竹均并没有作声。毕竟他怎么样都没想到,景姣这一次出来是专程为了他的事情来打探。
景姣的动作很快,这边打探完了就带着竹均回去了,回来的时候,大夫已经被打发了,景滕他们还没有回来,想必这顿宴席吃的宾主尽欢。
算起来也奔波了一天,景姣早早的就沐浴就寝了。景滕回来的时候,得知景姣没有大碍,又在休息,就没有过来打搅。
夜渐渐深了,竹均在竹榻上扑了床睡下,很快就睡沉了。
然而,他刚刚睡过去,屏风另一边的人就坐起来了。
景姣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一边燃着一颗豆大的烛火。没过多久,平铺在面前的纸张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东西。细腻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的写,写到最后,侵染着墨汁的纸张全都被火舌卷起,烧成灰烬。
景姣看着手里的东西烧干净,在最后的时候扬手一扔,扔出了窗外。
睡梦中的竹均并不是睡得很安稳,隐约闻到墨香味的时候就醒了。他躺在床上不敢睡,悄悄的看着景姣关上窗户,起身回到床上。这样坚持了很久,景姣似乎已经睡了,他悄悄的爬起来出门,在窗户外的地上捡到了一张小纸片。
外面很黑,他找到了一处尚未熄灭灯火的地方,对着微弱的光看上面的字。
景姣的字写得很秀气,竹均也看懂了。
是超度亡魂的经文,烧的只剩下最后一部分: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乃至睡梦中悉皆安乐。
竹均没有告诉景姣的是,这么多年来,他不愿意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所以他努力的识字,认真的读书。母亲死的时候无处安葬,他便独自拖着他们的尸体到了寺庙山脚,悄悄的埋在了那里。
途径一位大师看见了,心生悲悯,为他的父母诵了往生的经文。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陪在一边听着。他从小就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那经文中有一句,和这一句一模一样。
所以,景姣是在为谁超度呢?
竹均拽着这张小纸片,将灯笼的罩子拿来,把剩下的一部分伸了过去,火舌一舔,这剩下的半段终究同样成了灰烬……
竹均看着那微弱的火光,在心中默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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