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山,因有一眼天然温泉而闻其名。
也不单单是山,不如说是一个山脉,愈山山脉,以愈山为首,连绵起伏,绵延百里。
地理位置便在曜日城郊,离王都较远。愈山山脉地大物博,承袭着战火侵袭前的安详宁静,十几里外远远的山脚处还有村落人烟有废弃的古寺,村里有集市有餐馆有各种身为城市该有的一切需要的商户,地域之广配备之齐便是自成一县也不是不行,却偏偏就要做王都的附属。
废话!人家出去还能拽一句俺是王都人唻,那可比你这愈山县那个山卡卡来的风光多了!
愈山山脉,此时最临近王都地域最吃香最抢手的,便是山脉中为首的愈山,胜在风景秀致不失情调,绵广的树林疏疏密密,洒下的流光也是画卷般的神秘,常年缭绕淡淡的岚气,更显清奇。话说回来,有了以上条件,即使地理位置偏远,也不会影响王公贵族们不时来此游玩的兴致。
是以此时,山脚下零星几辆不辨身份的马车,便也是见怪不怪了。
荣锦民风并不迂腐,所以不时有个贵家公子拉着谁家小姐来私会什么的也不足为奇,愈山胜在地界宽广地方够大,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便是人多也不容易互相撞见,以免揭破一段风流韵事,是以便成为了俗称的‘约会圣地’。
不过可惜了一眼温泉,人来人往的反而也没人敢泡了。
可惜,确实可惜。
司马玄的马车一路停也不停,扶风直接驾着马车绕过前山,又走了好远。
一路上司马玄不言不语,东方雁反而有些不习惯,“今天吹的什么风?向来跳脱的司马皇子玩深沉了?”殊不知二皇子独自在外的时候一向都很深沉,只是独独对亲昵的人要特别那么一丢丢罢了。
此时他下了马车伸出手做出搀扶下车的姿势,单手高举无声邀请,见东方雁出了马车却是画风突变,露齿一笑,阳光下俊俏的脸庞格外的精致,“雁儿,现在没外人了,你可以叫我玄了。”
东方雁噗嗤一笑,似乎被他逗乐了,仔细想了想,似乎也许久没见他的笑容,此时也有些不知所以的开心,于是笑问道:“哟,怎么?今天这么通透?”
一手撑着他手跳下马车,四下一望,风景秀丽,也是格外满意。
这是个平缓的小山坡,在愈山山脉的背面,浅草没膝,花香草香随风缭绕,少见近秋的季节还能有如此生机蓬勃的地方,令近来看惯了秋季萧瑟的人此时生出了别一番清爽的感受。
由于是浅坡,马车很轻易的行驶到了半山腰处。
愈山山脉坡度平缓,然而不能否认地势高峻,远远向东望去又是一处连绵的小山脉,这样的地点正好可以俯瞰全景,有星星点点民居错落,炊烟渺渺,恬静温馨。
司马玄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雁儿,果然是有人在的时候,你便在刻意疏远我吗?”
“我当说表哥不会告诉你,你自己能猜出来也是聪明。”东方雁并不否认,此时笑看他一眼,言语间无限亲昵,似乎回到了雁园那平静自在的日子。只因她一个微笑一句软语,两人间因为她的疏远而筑起的便高墙悄无声息的土崩瓦解,如此轻易。
他叹口气,“雁儿,你觉得这样做有必要吗?”
她毫不犹豫,“有必要,对你或我,都有。”视线放远,她蹲下来拍了拍草坪仰面倒下,却不继续解释,笑着又拍了拍身边草坪,笑问:“来躺躺?比玉容苑的屋顶舒服多了。”
司马玄嘴角一抽,却忍住了,她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礼,他若分外在意反而显得矫情,自打两人相识以来,便是如此。
此时便也躺下在她身边,淡看天边云卷云舒。
清风徐徐,也是别一番惬意。
“其实你不该在意我的态度不是吗?回到你日思夜想的王都,那么多亲人朋友围着你打转,应该是你希望的才对,何必一定要找机会问问清楚呢?”东方雁语气轻松,却更像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说话,仿佛人已不在局中。
“你呢?为什么不说清楚?难道我思念着家乡与我们的友谊有关吗?”司马玄淡淡撇嘴,却是不赞同的辩驳,“是,这边亲人围绕,那又如何?你呢?因此,便不能以朋友的身份对我了?”从回来到现在三分不解七分憋闷一股脑发泄出来,偏过头认真看她的表情,等待着她的回答。
“二皇子。”称呼再转,“你可以是我的朋友,事实上也是如此。”
司马玄表情因她大起大落的话一怒,再松,恼怒她的疏远,听到后面一句又被抚平了心绪,似乎情绪总被她所掌控。
“可你想没想过?”她伸手指指天上的白云,“你是皇子,地位尊贵无人能及。”东方雁想打云泥之别的比方,却是始终不愿意当真零落作泥比做自己的,于是顺手扯下脸颊边一朵不知名的白花,“而我呢?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嫡女,从出生便没了母亲,爹不疼娘不爱,便如同这地上的野花。”说着爹不疼娘不爱这样悲情的事实,却是一副平淡的神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停顿片刻,给司马玄思考的时间,再道:“再说,世人怎么传我?妖女,命中犯煞,克死母亲,臭名昭著。”
他似乎没料到她本人知道的如此清楚,脸色一白,一急之下正准备开口说些甚么,东方雁却不在意这样的言论,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私下我们是朋友,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而在这都城呢?多少眼睛盯着你,没人知道我们一起学习玩闹读书写字,在旁人看来,我们两个应该是形同陌路的两条平行线。”她伸手半空中虚虚比划了平行线的意思,再开口:“那么这时候,如果再像朋友一样相处下去呢?”
司马玄从没想过,此时有些呆愣。
东方雁自嘲一笑,揭晓了谜底。
“人们会说妖女蛊惑皇子,再甚至……”东方雁略微停顿,思考一下措辞,“便拿这次遇袭来说,若是我们莫名其妙关系密切,再出了这档子事,外面怎么说?”
司马玄想了想,脸色一白。
她捏碎了手中的白花,挥手一撒,任其飘零,一字一句的说出残酷的事实,脸色平静却无声令人胆寒,“妖女犯煞,冲撞了二皇子的命格。”
他欲言又止,东方雁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纵使你不相信,皇上不信,外公太上皇他们都不信,百姓呢?”东方雁坦然一笑,说出了可怕的下场,“百姓百信,什么都信,届时喊打喊杀为民除害诛杀妖女,你当如何?我当如何?”
司马玄面色惨白,从前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情,虽然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博览群书的司马玄却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先例,此时却生硬的辩驳道:“可那不过是谣传。”
说完,想想史书上的先例,似乎出口的辩驳那般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对,谣传,即使只是谣传,传的人多了便成了真,届时即便是不信也由不得你。”东方雁冷静的剖析残酷的现实,“再来,纵使逃过了这次,下次呢?发个大水起个地震都会怪在我头上,百姓愤怒群臣谏言,唇枪舌剑,众口铄金,届时谁又能护我?”话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司马玄愣了愣,终究是没有反驳。
纵使东方雁说得夸张,也不是无理可循,前尘之史后世之师,东方雁从出生便送到了雁园依旧没能抵住舆论的迫害,到现在还顶着妖女之称无可奈何,司马玄也无力辩驳,似乎也想通了些什么。
“所以,对外装作不认识你,对你,对我,都好。”东方雁说完叹口气,似乎也很愧疚对司马玄这样光明的人讲解世间的黑暗。而她,向来理智优先独善其身什么都考虑在内又始终把自己排除在外,却似乎没想——过有人一颗真心,给了这短暂美好青梅竹马的悠闲时光。
“玄,说真的这些不应该由我来说,你身为皇子应该会做出取舍,应该料到人心政治是世间最难揣测的东西,且不说国家大事,但就这次刺杀,你便应该料到什么的。”
司马玄从未深思,此时听东方雁一说顿时拨开了缭绕在心头却不愿拨开的迷雾,“可是战事刚刚稳定,会有人想再次兴兵吗?人疲马乏百业待兴,这个时机不正确啊。”
显然他早就想过,却不愿相信刚刚经历了战火摧残的人们,又有谁愿意再次兴兵呢?
东方雁暗叹,毕竟年纪小了些还是太单纯,单纯很好,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好,可他是皇子,且不论司马家教子有方暂不见乌烟瘴气的夺储之争,但单以一国皇子这个身份看来便已经是大大的不适合了。
不过出于好心,东方雁还是开口提醒道:“玄,人心诡谲,有的是不是你想得那么单纯,更不能单纯从你的角度来认定,要从政局和利益上出发,这才是身为皇子的你该用的角度。”
说着东方雁起身,拍拍身上沾的草屑,站起来居高零下的看着司马玄。
他坐起抬头,深眸直望进她眼里。
她眼中古井无波深不见底触目生凉,刀锋一般的寒意不经意间流转,便已经惊魂动魄。
司马晟若是听见这番言论必定拍案夸奖:“这丫头有政治头脑,深谋远虑!”
然而东方雁并不想被任何人听见,只是在这里提点提点司马玄而已。
说完便转身往山下走去,浅草似有似无的拉扯衣摆,渐渐深长,再走,便多了低矮的灌木,零星不知名的花朵。
直到走到一眼泉水旁,四望,泉水广阔如同湖泽,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想来便是愈山出名的愈泉了吧。
伸手拨开半人高的低矮灌木,已经隐隐可见山脚下的零星马车,怪不得没人敢泡,人来人往多不好,暴殄天物……
司马玄却才追上来,“雁儿你喜欢这里吗?”
东方雁下意识点头,等反应过来却是无奈,刚刚跟他解释完转眼又恢复了原状,原以为把事情说的严重他会收敛一点点,装作不认识她……
“诶……”东方雁不愿意以说教的方式来面对他,焦躁间便顺手扯下一朵身旁白色的小花,晃眼一看才看清,原来山林中星星点点的白花赫然便是成片成片曼珠沙华,秋风中无声摇曳像是海波中轻摇慢拽的浪花,说起花语,倒是十分符合现在的情境。
于是转手将手中曼珠沙华递给他。
“虽然我希望你一直单纯美好,却也希望你能多看清这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是人心。”
心里想着过几天回雁园的事还是不要说了,他不可能再回雁园去了,局势动荡人心惶惶,身为皇子万万不可再远离王都以身犯险,如此想来东方雁竟然也有些为他担心。
白色曼珠沙华——单纯美好,也意味着别离……
看他愣了愣,她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玄,看清形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许是意识到别离的将近,东方雁也没能忍住多愁善感一番,相处这么久,提点一句也是应该吧。
却不知司马玄一时失神,下意识接过那朵花郑重的握在手心,脑中却浮现出某夜的梦境,何其相似,尤其是那执花之人……
等他回过神来,东方雁已经走远。
司马玄急急追下去。
“雁儿。”却是两声同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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