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冬寒,晚风冻骨,白天有日头晒着尚不觉冷,到了夜里这天就像换了张脸,陡然变得寒浸浸、凉嗖嗖,也不见如何冰冷,可那风就是会刮到人骨头里。
院里草木只剩光秃枝丫,满地的枯叶才被扫开,青石的苔痕似乎没有变化,一如即往的萧瑟因为久违的熟稔透出几许亲切。藤架下挂着两盏马灯,灯光带来的暖意驱散清冷,圆陶桌上的铜锅里冒着红光,炭火烧得正旺,锅中沸汤“咕嘟”作响,氤氲而出的热气带着海物的鲜味,青瓷碟子围着铜锅摆开,碟里码着莹润的手捏丸子、薄片的斑鱼肉、金黄的豆腐泡与油馓子,纹理漂亮的牛羊肉一片片铺开,都是上好的位置,笋白菜青菇鲜,在小篾箩中排得整整齐齐。
霍锦骁脚才迈入祁望院子,就先嗅到浓郁的鲜香,她狠狠吸下鼻子,看到祁望翘着脚懒懒倚在藤躺椅上,腰上搭着薄毯,头发随意绑着,正闭着眼喝茶。
“祁爷好大的兴致,躲在这里独食,难为我在外头忙坏,到现在都没用饭。”她打趣一句,快步走到桌边执起木箸往铜锅里一捞,夹起巴掌大的半只青蟹与几只虾,内紧膏黄,满得像要从壳里溢出来,她不客气地取来空碗装了就剥。
祁望睁眼坐起,瞧见她已换过身干净的家常袄裙,头发松垮挽着,身上带着才沐浴后的潮气与胰子香,便笑道:“知道你没吃饭,这不是备着好食犒劳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霍锦骁咬了满口蟹膏,被烫得直吐舌,话说不利索,“天……还是我大安的吃食香,这一口下去抵我一年思乡之情!”
她毫不夸张,一年的远航游历了大大小十来个国家,没有哪个国家的吃食比得上大安。
“你到我这蹭饭蹭成习惯了。”祁望等她吃饭等到现在,看她吃得香甜也觉得饿,便也取来空碗先调蘸料,“敢情你的思乡之情就是吃?”
这一年远航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她陪他吃的饭,如今要是没她在对面说话,他倒不习惯了。
“那可不!民以食为天呢!”霍锦骁见他调好大半碗蘸料,起身拿瓷匙飞速从他碗舀走一大匙到自个儿碗中,拿木箸蘸了一点放到舌间尝了,大赞,“祁爷好手艺!我不来你这就蹭不着好东西了。”
祁望收下她这恭维。
“天这么冷,为啥不进屋吃?”霍锦骁把篾箩里的菜拣了一半扔进锅。
“冷?”祁望伸手过桌,在她额上一戳,指尖沾上她的潮汗,“你都吃到出汗,闷在屋里岂不蒸熟了。”
“说得也是。”她身上沐浴的热度未褪,又被炭火拢住,若真在屋里,可不就像祁望说得那样。
“都安顿好了?”祁望问她。
“安顿好了,找了村里两位老妈妈在那边照应着,也请大夫过去瞧过二公子了,我办事祁爷放心吧。”霍锦骁知道他在问什么。
到平南前两天,梁俊毅突发急病,高烧难退,把曲梦枝急坏,因怕他再呆在船上会有闪失,曲梦枝便临时决定让梁家的船暂靠平南港,她带梁俊毅上岛医病休养。
祁望将人安置在祠堂旁的南庐中,那是平南岛专为远客准备的宅子,平时都空着。
曲梦枝是梁同康的女眷,祁望不方便出面,便将这事交给霍锦骁。这大半天她就都忙着安顿曲梦枝与梁俊毅。
“大夫怎么说的?”祁望问道。
“着了风寒,再加上远航一年饮食不济,身子发虚,这病发作起来就猛,开了两帖药先吃着,把热度压下去再说。你放心吧,有曲夫人照顾着,应该没事。”霍锦骁说着夹起鱼片,谁知鱼片烫过头一捞肉就散了。
祁望便将自己烫好的鱼片扔进她碗中,道:“这事你多费些心,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只管跟我说,三爷亲口交代的事,我……”
“二公子与曲夫人和我们同生共死了一整年,就算三爷没交代,我们也是要尽心的,你就别老抬三爷出来,倒显得咱们趋利而为,不值深交。”霍锦骁随口抱怨一声。
祁望眸色一沉,忽然沉默。
趋利而为……
他早就习惯斟酌每件事背后的利益得失,东海混乱复杂,任何一个冲动的决定都可能毁了他十年苦心,如今要他真心待人,只怕……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那些算计,像是他本能的保护,趋利避害,已难回头。
“祁爷,平南岛有什么婚俗?大良与樱樱马上要成亲,你说我送什么礼给他们好?祁爷你呢?”霍锦骁却将话头一转,说起另一件事来。
林良的祖母两个月前病故,按俗他要守孝三年,只是林良与宋樱年岁渐大,再过三年恐怕都过了婚龄,再加林良又常跑船不在岛上,三年后还不知是怎么个光景,两人长辈都替他们着急,便要林良在百日热孝内娶宋樱过门。
掐指算算,只剩小半月时间筹备,这事紧得很。所幸两人已定亲,本就只等林良远航回来成亲,嫁妆聘礼两家长辈在这一年里都已备好,林良又在远航期间给宋樱攒买了不少东西,故婚事虽然仓促,但在外物之上他却不叫宋樱委屈,仍是风光大嫁。
“送什么?打两条金猪项链做见面礼就是了。”祁望随口道。
“……”霍锦骁捞丸子的动作一僵,想起金铺里跟护心镜似的金猪牌,下头还带九只小猪崽……算了,她不能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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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除夕只剩几天,霍锦骁还有好些事要跟着祁望一起处理,开春之后她还要与祁望去趟石潭港,故这一年的年节,她留在平南岛。这趟远航她带回不少稀罕紧俏的货,若借祁望的商船在石潭港转手,价格要比在东海直接出手高几倍。
燕蛟的船队回了一半,还留一半在平南岛等开春直接出航,货物搬到岛上仓库后,霍锦便落得轻松,也算真正有了几天轻松日子。
年关将至,祁宅的厨房忙碌起来。宋大娘既要顾着备年菜,又要顾宋樱的婚事,难免两头不周全,所以厨房里又另雇了几个妇人来帮忙,好让宋大娘可以专心操办宋樱婚事。
林宋两家的婚事迫在眉睫,有太多事要筹备,村民但凡手上有空闲便自请上门帮忙,都要将两家门坎踏坏。霍锦骁无事可做,便也去宋家帮忙,只是宋大娘哪敢给她派活,就让她去陪宋樱说话。
婚期将至,宋樱不再出门,乖乖待在屋里做绣活。
“好鲜亮的活计。”霍锦骁才踏进她的闺房就看到床上铺着即将完工的绣被,大红合欢被的绸缎被面上是交颈鸳鸯戏莲图,绣得栩栩如生。
“小景姐莫笑我。”宋樱脸发红,蚁语一句便起身给她倒茶。
宋樱的闺房不大,堆着不少要收进箱笼的东西,角落里的几只大樟木箱都装了一半,约是要带去林家的嫁妆。
“我才刚在外头看到大良的聘礼了,啧,看不出他大大咧咧的脾气,在娶你这事上可一点不马虎!樱樱,你有福气。”霍锦骁将怀里抱的东西放到桌上,喝着她递的茶笑道。
宋樱的脸更红了,却还是机灵道:“日后祁爷娶你,聘礼肯定更厚!”
“你的喜事,提我做甚?快过来,我给你送添妆礼来了。”霍锦骁先将一张礼单并一只红锦盒交给她,“曲夫人托我给你送了些礼,这是礼单,你先拿着。东西多,都搁外头了,你得空自己看去。”
宋樱一瞧礼单,都是上好的缎子和海味干货,再打开锦盒,里面将是对足金打的龙凤镯,份量沉得很,她马上便道:“这礼厚了,我与夫人素不相识……”
“收着吧,这一年航行同甘共苦,曲夫人也拿大良哥当自家人,你是他未过的妻子,自然也是一家人。”霍锦骁笑了,将面前的红漆妆奁盒推向她,道,“打开看看。”
妆奁盒有好几层,雕得精致,红漆上还绘着百鸟图,十分漂亮,宋樱逐层打开,每开一层便眼里惊讶多深一分。盒中每层都放了件首饰,簪钗钿冠、啄针小插、钏环颈圈耳珰,样样具全,皆是足金镶红宝石的,最下一层更是放了只华贵非常的蓝宝石镯子,看款式便知是舶来货。
“这……”宋樱已看花了眼。
“这是我送你的添妆礼。”霍锦骁说着打开最后一只木匣,“另外这有套我从高贞带回的珍珠香粉、胭脂等物,给你成亲用。”
木匣打开后里面却是好几只琉璃扁盒,单论这几个盒子便已价值不菲。
“小景姐,你这礼真重了,况且祁爷他回头还要再送,你们两这不是重了?”宋樱连忙摇头。
“都说了我和他不相干,再说祁爷那老古董没直接给你两斤金子就不错了,他能给你送什么好东西?”霍锦骁想起祁望说的猪牌就堵,她拍拍手站起,又道。“收下吧,大良哥可是当初救我进船队的人,宋大娘平日也对我多有照顾,你像我妹子一样,我送再多都不重,更何况……”
她站在桁架前欲言又止。
桁架上挂着早已绣完的嫁衣,其上的龙凤呈祥与鸳鸯绣得格外细致,一眼便叫人瞧出这绣活中的绵绵情意与满怀期待。龙凤为天家之相,寻常人一辈子也就成亲这日能穿上一回,两年前孟思雨没等穿上自己绣的嫁衣就走了,而霍锦骁的添妆礼也没能送出去。
这一次……必当圆满吧。
“小景姐,更何况什么?”宋樱见她怔怔站在自己嫁衣前,常带笑意的眼眸浮起些水色,看得人心里疼,便小声问道。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霍锦骁眨眨眼,将回忆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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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俊毅的病慢慢好转,身体骨却还是虚的,需要慢慢调养,一时也难再行船,便与曲梦枝留在平南岛上。曲梦枝派去向梁同康报信的人回来,带了一船的年礼给祁望,只说是多谢平南对梁俊毅的照顾,祁望照旧全收,毫不客气。
除夕很快便至,因远航的船回来,今年的平南岛就显得比往年更热闹。
这一年,祁望也没在祁宅冷冷清清地过年,他被霍锦骁拉到大厨房里,梁俊毅与曲梦枝也都被请来,众人围炉夜话守岁,直至子时。
按惯例,祁望要发压岁钱,霍锦骁用眼睛暗示了他几次,他都没把装压岁钱的荷包递给她。不多时,人群哄散而去,筐里荷包一个不剩,霍锦骁蹙着眉瞪他,也不说话。
祁望见人走光,这才拉起她的手,将袖口里摸出的荷包按到她掌中:“拿着,多大的人还发小孩脾气。”
霍锦骁这才展颜一笑,捏捏荷包,里面装的似乎不是银锞子。
“是什么?”她一边狐疑问,一边打开荷包,从里头拈出一只小巧的玉梳。
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半个巴掌大小,上头雕的流云飞鹤别致古朴,正适合姑娘家随身带着。
“压岁钱?”她拈着玉梳问他。
“怎么?不喜欢?”祁望反问她。
“想送我东西就送,何必借压岁钱的名头!”霍锦骁一语拆穿他。
祁望老脸微烫,很快转身要进宅,霍锦骁把玉梳揣到胸口,反手拉住他:“别回去,走了,陪我上头香去!”
说话间,祁望已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走,回望时,宅门外崭新的灯笼将宅院照出几分喜气,似乎不那么孤单。到平南岛的庙前时,这里早就烟香弥漫,曲梦枝带着下人也站在庙外,与他们撞上,相视笑笑,各自执香。
十二年了,这是他在这漫长岁月里过的第一个不算寂寞的年,也是他和曲梦枝相隔了十二年之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年关。
余生漫漫,也不知还剩多少个这样的年可以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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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一过,便是林良和宋樱的婚事。
这两人的良辰吉日选在了大年初五,婚礼那日极为热闹,所有岛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前往帮忙,搭棚生灶,流水席把祠堂外的大庭院摆得满满当当。林良踩着时辰出门,着一般大红喜服骑在毛色油亮的马,带着花轿与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去了宋家。
霍锦骁早早到宋家帮忙,给宋樱送嫁。穿好凤冠霞帔的宋樱忐忑不安地坐在床边等着,像含苞待放的红莲,便是霍锦骁也抢不去她此刻的美。
迎亲的乐声传入房中,红纱盖下,新娘的羞颜便被藏起。吉时到,林良带着花轿入门,宋樱哭别宋大娘,被兄长背进花轿,一路抬至宗祠。跨过火盆、拜过堂,红烛高照,从此宋樱便是林家媳。
祁望是岛主,又难得回来,这婚礼自然由他主持。
二人拜过天地父母,又来拜他。
霍锦骁好热闹,站在祠堂的花牌下看着。祠堂早被装点一新,大红喜字、龙凤花烛、幔帐凤帘通通挂起,祁望穿了件鸭卵青对襟长褂,头发在脑后整齐扎起,眉眼是一贯的慵懒,笑容却还应景,眉目也被堂上花烛染出几分暖意。
拜过堂,这礼却未完。平南岛有个婚俗,未婚的少年郎君可以来抢新人身后供的喜弓。谁拿到喜弓,就意味着很快也要成亲,少年还可开弓放箭,以此向心爱的姑娘传情。那箭自然不是真箭,箭头扎着大红花球,很是吉祥。
不过今夜这婚礼将抢弓的环节给省了,村长亲自取了喜弓送到祁望面前。原因无他,祁望今年已三十而立,虽有霍锦骁在侧,然则还是未成亲,叫岛民着急。
祁望接下弓与箭,微蹙了眉,抬眼环视众人时,瞧见站在花牌下偷笑的霍锦骁,那一脸看戏的表情真叫人不愉快。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真举臂挽弓,箭头花球直对向霍锦骁。
她怔了怔,刚要避开,祁望却已放箭。
霍锦骁的笑僵住,心里做了好几个设想,想那箭要是落到自己手里该说什么才好。种种念头百转千折,还没待她想出所以然,那箭却轻飘飘的在她身前五步开外处落下,掉进前面那人怀里。
所有人都傻眼。
那是个男人。
祁望低沉笑起:“李家二郎想求吴家的亲事很久了,他比我更需要这箭,先给他吧!”
众人这才松了气,又闹起李二郎来。祁望踱到霍锦骁身边,淡道:“吓到你了?”
“有一点。”霍锦骁老实道。
“如果刚才那一箭真向着你,你会怎样?”他问她。
“这个问题,等祁爷真的将箭给我,我再回答你。”霍锦骁眼里有鲜少出现的认真。
她看出来了,他在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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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完了堂,婚便已成,新娘送回喜房,外头的人各自闹开寻着乐子,等开席。夜暮才临,天还未暗,大红灯笼下的圆桌上就已热气氤氲,凉菜热菜齐上。
喧哗的酒宴喝到半夜,每个人都敞开喝酒,霍锦骁自不必说,连祁望也破例喝起酒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痛快了。
宴至深夜仍未散,霍锦骁伸个懒腰,拎了一小坛酒坐到祠堂外的老槐树下散酒,祁望见她离席便也跟来,坐到她身边。
“想过嫁人吗?”他夺过她的酒坛往口中送去。
霍锦骁扬扬眉,老实道:“怎么没想过?从前可想了!”
“那为何不嫁,就算你师兄不在,你家长辈不能替你安排别的亲事?”祁望拭去溢出唇角的酒液,看着祠堂外喝得满面红光的岛民,淡淡问她。
“这不是来东海闯荡嘛。”霍锦骁嘿嘿一笑。
“过了年,你就二十了,有想在东海这儿找人家嫁了吗?”祁望靠到树杆上,海风吹得他身上鸭卵青的长褂衣袂总往她那飘。
霍锦骁瞧着祠堂屋檐下的红灯笼,想了一会大大方方道:“有合适的就嫁。”
祁望“哦”了一声,良久,才沉下声开口:“那你觉得我合适吗?”
霍锦骁愣住,静静望他。他喝了不少酒,脸颊有些泛红,眸里光芒是从未有过的灼热。
“祁爷此言当真?”良久,她方开口。
祁望却用力握紧酒坛,不再说话。
“从前我和祁爷说过,若是有机会能再圆满,可以让我动心,我不会逃避亦不会害怕,但我不知道让我动心的那个人怀揣何种心思,我更不知道这段感情会不会给他造成影响,我只知道他在犹豫,所以我在等。”霍锦骁垂下眼,缓缓道。
她从未在心中否认过自己对祁望动心这个事实,一瞬动心虽尚不能称其为爱,然而嫩芽既生,若遇春雨便可浇成参天大树。
祁望心口猛地抽紧。这么久了,她竟全都知道,连他的犹豫都看得明明白白,却只字未吐……
“你明日可空?”他忽问道,声音沙哑,也不知是饮酒的关系还是别的。
“空。”霍锦骁见他扯开话题,便有些失落。
“平南附近有处清澈的海域,看珊瑚最妙,明天我带你去。”祁望站了起来,仍看着她道。
霍锦骁记起二人初识之时,他夸过她水性好,提过要带她看珊瑚。
“只有……我和你?”
“对,只有我和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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