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而起,惊涛拍岸,在石岩上溅起满天水光。
临海的石崖上建着座青石大宅,宅中屋舍以巨石垒成,庭院空阔,安置着梅花桩、木人、石墩子,门前左右分列着落兵架,上头搁满刀枪剑棍等物,几个青色劲装的男人在院中或习刀剑,或提石墩,衣袂与头发均被风吹乱。
这是石潭港程家的别苑。程家是石潭港饮誉武林的百年世家,以独门破浪刀法名闻天下,雄踞两江三港,曾是沿海一代名声最响的宗派,如今虽说宗派式微,但余威犹在,在两江三港绿林豪杰心中仍是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如今程家的掌门人,是现年五十八岁的程观岩,道上的朋友在他面前都要客气叫一声“程老爷子”。
“爷爷,起风了。”正厅的花牖里探出张娇俏的容颜,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看了看天,将窗掩上。这少女身着黄衫,梳着荷髻,发间缠的黄缎长长垂在两颊边,缎上绣着缠枝梅,灵巧别致。
“起风了就回城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堂间坐着的老者正捧着茶慢饮,这位老者鬓已斑白,面容慈祥,可捧着茶的手却筋结骨硬,蓄满力量。
“我就是提醒你嘛。”少女上嗔了句,上前给堂下坐的年轻男人添茶,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一眼。
这人长得真好。
“让你见笑了,我这孙女被宠得没大没小。”老者朝堂下的人笑笑,又道,“每年一到这季节,我们这地方就多飓风,隔三差五刮一阵,刮得猛的时候连屋子都要掀翻,海水倒灌,良田被淹,大雨倾城,真真是天灾祸患。”
“天灾祸患不可避,唯尽人力罢了。程老爷子每年都以一宗之力助石潭附近百姓避难躲灾,救困扶危,心怀苍生,实乃武林与百姓之福。”堂下的人抱拳笑道。
“年轻人,你别拍马屁了,沿海三地的情况,谁看不明白。以一己之力匡扶正道,终有力竭之时。如今沿海陆上势力式微,各大宗派如一盘散沙,海盗滋扰不断,百姓苦不堪言,老夫不过尽最后绵力罢了。”程老爷子不无感慨道。
连程观海也这样说,足见此地情况不容乐观。
“既是一盘散沙,那便聚沙成塔,有何不可?”堂下之人云淡风轻道。
“你说得倒轻巧,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老赵说你心志远大,却将你引荐到我这里,到底所为何事?你要想闯出名堂,去中原腹地岂不更好?”程老爷看不明白这个人。
他很年轻,二十出头,谈吐不俗,对各地势力见解也深,是个人才,只是这样的人才为何会到石潭港来淌这浑水?程老爷子不明白。
“乱世出英豪,在下有心在此扬名立万,还请程老爷子成全。”他回道。
“你武功平平,凭何在乱世立足?我便有心成全,你又如何服众?”程老爷子反问他。
“我听闻近日沿海几个村子都遭金蟒岛海盗洗劫,死伤惨重,三港的英豪们集结船队欲前往讨伐,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你想同去?”
“程老爷子,您的寿辰是在两个月后吧?到时,我将金蟒岛四煞的人头献做寿礼,以此服众,如何?”堂下的人站起,含笑抱拳。
“此话当真?凭你?”程老爷子霍然站起。他不相信这事能成,金蟒岛不好攻,岛上四个当家金爵、雷尚鹏、葛流风与马昆都是难对付的人,就算三港英豪结船而出,也不过为了安慰众心,胜算很低,这年轻人口出诳语,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凭我!”他道。
“好,老夫等你这份大礼。”程老爷子拍案长笑,笑他狂妄,笑自己竟然真信了。
他笑而告辞,程老爷子忽又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老爷子唤在下小魏便是,待他日得胜归来,在下自会表明身份。”
语毕,他踏门而出。
程老爷子蹙了眉,姓魏,武功平平,布衣青衫……符合这些特征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他猛地坐回椅上,心中惊涛遍起,可那个人在中原腹地呆得好好的,怎会踏足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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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海上,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滚来,船颠得厉害,在海面上像片浮叶。许多白色海鸟落在玄鹰号的船舷与甲板上,赶也赶不走。乱丝卷云散布天际,飘得很高。海里的鱼类从深处上浮,霍锦骁坐在船舷边上,探头望去,可见水面上惊慌乱窜的鱼群。
四周沉闷得很,她已能感受到空气里浮动的那丝压抑与烦躁,异于往常。
舵手、梢工、碇手等人已全部集中到甲板上,其余水手则三三两两散在甲板四周,都沉默地盯着站在船头面色凝重的祁望与高敏。
祁望放下手里的观远镜,眼神深如海。
“涌浪越来越大了。”他看回高敏。
船已接近平南,四周荒芜小岛越来越多,观远镜里可以看到远方荒岛的岸边出现的特殊海浪,这种浪浪顶为圆,浪头间距比较大,与普通的尖顶短距浪不同。
“祁爷,飓风将至。”高敏沉道。
飓风是沿海地带及海上最为恐怖的天灾,风魔肆虐而过,可摧屋折树,掀船飞石,若再引发海啸,海水倒灌便会在顷刻间将良田千顷毁去,陆上尚且如此,要是行船中遇上,那就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还有多久能到平南?”祁望问道。
“若加快速度,约半日可到,可赶在飓风来临前抵港。”
“离得这么近,平南岛怕也避不过去。也罢,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再作打算。”祁望很快作出决断,转身下命。
“飓风将至,船上所有人待命,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大良,向其他船发旗语,通知飓风情况。”
一语掷地,重逾千斤。
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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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从未想过才出海七日便遇飓风。从前她只在书上看过关于飓风的描述,与地动一样,都是极可怕的天灾,会给村镇船只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并且无可逃避。
从前她母亲说,人在江湖,再多纷争也不过人与人斗,而到了海上,便是与天地争斗,海要噬人不过顷刻之间,任凭你有多少本事,在大海面前,不过蝼蚁之争。
如今,她方有一丝领会。
风帆张满,玄鹰号全速向前。船上水手们各司其职,沉默地按祁望的命令行事,霍锦骁与巫少弥给其他人打下手,没有一刻喘歇时间。
终于,午时刚过,平南岛的海岸远远出现。
船上水手发出一阵欢呼。
霍锦骁抹了把汗直腰站起,看到远方连绵不绝的木厝,沿着海岸一路漂着,成片浮在海面近岛之处,无数渔舟停泊其间。隐约可见头上包着花布巾,身着天海图腾上衫的女人在木厝与渔舟上进进出出。
涌浪已疾,这片木厝随波上下荡漾,似乎随时都要飘走。
“这些原来都是三港疍民与东海其它岛的流民。”林良见她看得出神,便凑过来解释。
霍锦骁点点头,道:“那怎会到平南岛?”
所谓疍民,乃是沿海沿江一带靠水为生、以渔为业的百姓,这些人或居于舟,或筑木厝浮水,漂栖不定,被陆民视作贱藉,生活尤其困顿贫苦。她在全州城外的几个海岸边曾经见过,不过数量没有这么庞大。
“他们有些是在三港被歧视打压得厉害,讨不到活路,有些则是东海小岛的原著民,岛屿被海盗洗劫或遭天灾后流落到平南岛的。祁爷心善,并没赶走他们,默许他们在此讨生活。久了以后,疍户就越来越多。你不知道,其实从前我们平南岛也是个穷地方,后是是祁爷来了……”林良说着说着想起从前。
“祁爷不是平南岛的人?”霍锦骁问道。
林良摇头:“不是,不过他到平南岛也有近十年时间了。我们从一个荒芜的小岛变成今日在东海排得上名号的大岛,全托祁爷之福,所以岛上无人不敬他重他,如今他是我们平南岛的岛主。”
霍锦骁对祁望这人好奇极了。她初时知道他替海神三爷运送白鸭,又和梁家往来,心中对他一直存有怀疑,将他与梁同康、三爷等人视作一丘之貉,可相处下来她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今日见到平南岛疍民之况,再闻林良所语,更觉此人矛盾极了。
她还想再问,那边朱事头和徐锋开始召集众人准备上岸之事,她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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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岛的港口在另一头,海港沿线停了无数船只,沙船战船整齐列布,其间竟还有艘巨大福船。霍锦骁叹为观止,林良对她夸说平南岛船力之时,她还当他吹牛皮,如今一看方知林良这牛皮都是事实。
因为马上靠港落地,水手们都骚动起来,忙着取舷梯,准备带缆套桩,停泊船只。
虽说船只抵达平南岛,然而飓风将至,他们面临的仍旧是场艰难的仗。
徐锋率先跳下船,下令所有水手集中。大风将至,船只务必妥善停泊,两船间距需要拉来,以防风大船靠太近相撞,船上重要货物需要全部卸下,加强系缆。事情太多,大伙都没有喘息时间。
“老柳,让徐锋挑人把玄鹰号的货物先卸下运往岛上仓库,这批货很重要,且不能进水,你一定要亲自盯着,不容有失。其他货物以价值、易碎、怕潮作缓急之分,能卸多少先卸多少。”祁望站在船头与柳暮言等人交代事情。
“小满,你立刻派人回岛上通知村长飓风之事,让他带岛上百姓做好防护,另外让疍民到南边的洞里避难。”
小满立刻领命跑去。
祁望又朝另一人道:“阿炎,通知卫所所有兄弟们准备,飓风到时就靠兄弟们了。”
最后这人姓许,名许炎,着一袭墨青劲衫,容长的脸,剑眉悬鼻,英武非常,腰间别着剑,一脸肃容,正是是此番随同商船去全州港的战船负责人,也是岛上卫所的首领,祁望的把兄弟。
“知道了,大哥。”许炎点下头,亦领命离开。
祁望此时方捏着眉心转头,又望回船上,恰见着从舷梯上跳下的霍锦骁,她正站在船边望着他。
“你在看什么?”他问她。
“没,觉得祁爷特别英武。”霍锦骁笑了。
“少拍马屁,昨天的账,我还没与你细算。”他挑眉,看了眼她的手,转身走了。
一边走他一边摸摸自己下巴。
英武吗?
他总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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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风浪慢慢大起来,天上黑云密布,比往日暗得早许多,到了入夜时分,风已大得吓人,整个港口充斥着海浪撞岸的声响,瓢沷大雨倾盆而下,树木被风刮得如狂魔乱舞。
马灯的光芒在这里照不出多远范围,却将被风吹斜的密雨照得分明。在港口忙碌的水手们被雨淋得浑身湿透,雨水浇得眼眯成缝,身体冰冷,却无人开口抱怨,只是咒着老天。
货物搬空之后,霍锦骁与兴才一起回了船舱将各处舱门关紧,重要库房上锁,彻底封闭船舱后才从舷梯上下来赶回岛上。
“这批货搬完,所有人撤离!”祁望站在石岩上指挥着,他和所有人一样,身上没穿任何雨具,就这么淋着,脸上雨水纵横,绸褂湿粘于身,头发服于脑后。
雨水迷眼,她揉揉眼,下意识望向声音发出之地,发现祁望还没走,正看着所有人撤离。
“祁爷,你怎么还不走?船上没人了。”她跑到石岩下大声道。
风声将她的声音吹散,祁望低头,她的脸藏在夜色中并不分明。
“马上就走。”祁望回答她。
风猛烈刮来,吹得坡上树木簌簌作响,忽然间细微脆响传来。
“祁爷,小心!”霍锦骁急道,声音未落,人已迅速翻上石岩。
祁望微蹙眉头。他身后的山坡上一棵树被风吹折,粗枝断下,往他砸来,他听到动静,往旁边避去,可还未站稳,脚下岩石松动滑落,他不及应变,一齐滚下。霍锦骁脚尖在岩上点了几下,掠到他身边,抓了他的手腕往旁边跃去。祁望被她拉着一块撞上旁边石壁,人却是安全了。
“没事吧,祁爷?”霍锦骁很快站好问他。
“我没事。”祁望却指着她的手,“你的手?”
刚才他的身体压着她受伤的手撞向石壁,她的手已然微颤。
“小伤,不碍事。”她并不在意,抹了把脸,道,“风势又大了,我们快回吧。”
祁望点头,与她并肩在港口的路上往岛上跑,边跑边问她:“小景,你可怨我害你受伤?”
“不怨。”霍锦骁道,“换我是祁爷,我也生气。我挂心一人性命,祁爷却心系全船安危,我太鲁莽,差点害了全船人。”
“那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救华威吗?”
“会,不过我会想更加妥当的办法救人。”霍锦骁说得斩钉截铁。
祁望只是笑笑。
“祁爷,你看。”她忽指向前边。
前面的小路上,巫少弥正搬着一箱重物飞跑,泥泞的道路湿滑难耐,他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旁边适时伸来只手扶住了他,另一侧则有人从他手上接走货物继续往前。祁望看去,发现正是华威与宋兵两人。
“祁爷,你要我解决的问题,我想我已经解决了,你不会将我送给雷老二了吧?”霍锦骁道,她鼻子进了水,声音瓮瓮的。
“祁爷说话从来算数。”祁望笑而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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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回到岛上村中,各家各户已闭紧房门,夜黑如漆,霍锦骁也看不清平南村,眼前只有幽长街巷。水手们有些是岛民,便回了自己家,有些是船队在外面招的人,都跟着祁望去了村东头的祁宅。
祁宅很大,分作两处,一处是祁望私宅,另一处隔出来给这些人落脚。
祁望带着霍锦骁进了祁宅大院,亲自把她领到宅子南边的大澡堂旁,道:“你去洗洗,把湿衣换掉,免得着了寒气。”
霍锦骁听到澡堂里传出的水声与喧哗声,眼珠子转了转,摆手道:“我还是先回房好了。”
水手们淋了一晚上的雨,这会都挤在澡堂里泡着呢,她哪能进?
“怎么?你嫌弃人多?”祁望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人这么多,插蛏下饺子一样,我别去凑热闹了。”霍锦骁抓抓脑后马尾,拧下一把水来。
祁望看看她狼狈模样,招手道:“你跟我来吧。”
霍锦骁不解何故,便跟在他身后往另一处行去。
拐过一处月门,他很快带她到了一个小院,院里只有两间相连的屋,他领着她进去。外间屋放着干净衣裳,他随手挑了两套给她。
“这是我的衣裳,可能大了,你先穿着,回头再做新的。”祁望又往里间走去。
霍锦骁捧着衣服发愣,不知他要干什么。
他已挑开里间的珠帘,里面氤氲着热气,竟是个小澡池。
“这里没人,你在这里洗吧,不会有人来的。”他说着放下珠帘。
“啊?”霍锦骁盯着他。
“啊什么?快去!”祁望推了她一把。
她踉跄而入。
祁望已经转身离开。
“那祁爷你呢?”她已猜到,这是祁望的澡间。
“我还有事。”祁望头也不回的离开,将门掩上。
霍锦骁站了半天,方意识到澡间里已经没人,热气氤氲在周身,催得她脑子发晕,在船上洗澡不便,又是汗又是盐,她早就难受至极,刚才又淋了雨,这一池热水简直是她的救赎。她控制不住内心想沐浴的冲动,咬咬牙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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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祁望走回院里,忽又想起她手上的伤,脚步稍顿,转身回了自己屋,取了瓶伤药并一卷绷带,用木托盘盛着回了澡间。
狂风来袭,窗外风吼树嘶,啸响不断,掩盖了一切。小小的澡间里却热气裹身,温暖得让人想睡去。
裹在胸口的长布一圈圈解去,她站在池中,散着发,没注意到猫似的脚步声。
祁望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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