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没有立即回答。这一次翎娘也没有说话, 大家只安静的看着竹生。
竹生的手指轻扣桌面, 发出缓慢的“笃, 笃, 笃”的声音。过了片刻, 她才开口。
“满打满算, 三千人。”她道, “包括了堡兵、守军和预备役。”
七刀面露喜色。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现在的澎城,比起他们刚接手的时候, 已经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但以这个数字,想去从丰军手里抢夺涪城,就太过异想天开。
“像包秀这样人, 还多吗?”竹生问。
“多。”七刀答道, “从涪城到这里,一路上净是。最大的几股, 包秀, 马瘸子, 诸磊。我都见过。其他小股的, 就太多了。”
他一边说着, 一边用手指在舆图上指着,大致示意这些势力的方位。这些人里势力最大的是诸磊, 他占据了一座小城。这人原是个游侠儿,趁乱而起, 竟成一方势力。
“我和包秀一起抢过他两回。他名声不好, 传说他嗜食人肉,尤喜小儿嫩肉。外面人都叫他魔王将军。”
竹生盯着那地图上的代表城池几个黑点,大城就大一些,小城就小一些。
“涪城还不是我们能想的。”竹生说。“就算一时趁巧拿下,也未必能稳得住。涪城离我们太远,我们孤悬在外,没有根基。丰军数万大军,我们还不能强行去引起他们的注意。不管是丰军也好,邯军也好,最好……都不要注意到我们。”
竹生这样说,翎娘和阿城发热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就在刚才,七刀说的那些话,不知怎地就让人生出野望。仿佛看到前方大门敞开,宝藏闪烁光芒。但他们也知道那光芒之下隐藏着危险。所以他们内心中既蠢蠢欲动,又犹疑不安,非常希望有人能替他们做出决定来。
当竹生做出保守的,放弃的决定时。他们两个说不出来内心的感受,似乎有些失望,有些遗憾,却同时又感到松了口气,似乎感到不必去承担那责任。
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总是需要有一个“别人”来做决定,来当这个头狼。
范深望着竹生的侧脸。
在竹生的这个年纪,能够不为眼前的成绩所迷惑,能够不冲动,不冒进,稳打稳扎,她沉稳得简直不像个年轻人。
但范深懂她。这个姑娘从来都不是因为个人的野心才走到今天。若不是形势所迫,若不是不能置之不理、独善其身,她早就快意天涯了。
她被形势推动着,成了领头的那个人,却从来没忘记自己这么做的初衷。她的城和她的人的安危,要比扩张自己的势力更加重要。
范深两手拢在袖中,用力相握。
“涪城不能动,这个却可以动一动了。”竹生忽然道。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她一根白皙的手指按住的地方,正是“魔王将军”所在的冀县。在几个大股势力中,魔王将军离澎城最近。
几个年轻人的心,都因竹生这一根手指而跳动加速。澎城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也终于到了该出击的时候了!
论起打仗,七刀比范深几人都更有经验,他脑子热了一阵,就冷静下来。
“粮草呢?”他立刻问到现实的问题,“我们要出兵多少?粮草能支持多久?”
七刀真的是历练出来了,竹生和范深同时想。
“我们有粮。虽然不算多,但若想拿下冀县,足以支撑。”范深拢着袖子微笑。
七刀吃惊:“我们有这么多粮吗?哪里来的?垦荒已经成了?”
“那怎么可能。”翎娘道,“新垦的地要成为熟地,最快也要明年。”
“那哪里来的粮食?”七刀奇道。
范深道:“买的。自陈国买来的。”
盛公子引狼入室,好好的鱼米之乡,尽数落入陈国的囊中。澎城自朝城守时期便大力鼓励垦荒,到了竹生这里,只把这政策更加发扬光大。不出意外,澎城将来米粮这一块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但就如翎娘所说,新垦之地,至少要两年才能养成熟田。而竹生和范深,都没打算一直窝在澎城。
眼下的形势,澎城的扩张是必然的,只在快慢。范深原还担心竹生年轻,会不会太过冒进,眼下也没了这个担忧了。
“先这么决定,明日再召集大家议一下。”竹生道。“都早点歇吧,七刀留下。”
这几个人在这里便可以决定澎城将来大的走向,但具体实施,却不能只靠他们。从上到下,澎城有一整套自己的系统,也已经把高家堡和几个新寨都纳含了进去。
范深几人先退下了。七刀留在书房,和竹生说话。
竹生叫人上了茶,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闲聊一般,问起他在外的种种。七刀给众人讲,只会讲那些大的事情,然而细节到他如何说服那些流民来投,如何带着三十个人游走在战乱地带,如何与诸方势力周旋,甚至到他在外面生了几场病,无医无药的,怎么挺过来,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跟竹生说了。
“杀了很多人吗?”竹生问,清亮的眼睛看着他。
七刀微顿,随即挺胸道:“是,很多。”
“或者是为了救人,或者是因为那些人想杀我们。”他看着竹生的眼睛说,“姐姐,我杀那些人,问心无愧。”
竹生望着他,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她说。
竹生这样与他说话,仿佛家人。七刀心里像泡了温水一般,热乎乎,晕乎乎的。
又听竹生问:“你带回的那些人怎么样?”
七刀忙道:“都是可战之人。”犹豫了一下,道:“只是性子都有些散漫,若编进守军中,我怕……不太好管。”
竹生颔首:“那没关系,你能收住他们就行。明日议事,你一起来,你也不小了,该领个正职了。那些人你带回来,就还交给你。”
正合七刀之意。
澎城三千可战之人,最终决定出战两千。竹生留了一千人给澎城,六百在城里,四百分散在几个寨中。昔日经历过血战的澎城守军和高家堡堡兵,都成了老兵,竹生只带走其中的一半。新兵没见过血,没有老兵压阵不成。
此事一定,一时澎城便动员了起来。自上而下,像滚沸了的水一样。
七刀眼看着一车一车的粮草准备了起来,冬衣战袄一大包一大包的分发下去。在他不在的这一年里,竹生和范深已经在为将来的战争做了积极的准备。
“哪里来的钱向陈国买粮?”七刀问阿城,“公库里有这么多钱吗?”
朝城守生前,减免了许多的苛捐杂税,建立学堂,更有许多冬日里为百姓修缮房屋、铺设道路等善政。虽然使澎城百姓生活安乐,却也使得公库捉襟见肘。七刀明明便记得当初拿下澎城,范深和翎娘便叹息过库中无钱。
阿城有点神秘的跟他说:“不是,公库哪拿得出来这么多钱。是……竹生的钱。”
七刀愕然。
阿城其实自己也好奇的很,他还私下里问过范深,范深一脸高深莫测,什么也不说。
他哪里知道,范深心中,亦是吃惊。竹生和他们在一起已经数年,从最开始相遇,不过随身一个小包袱,后来渐渐行李才多起来。最早的时候,范深等人被劫掠,失了细软,的确是竹生拿出银钱来供给他们。但后来范深有了经济来源,便主动承担起银钱这一块。
直到他们商量起向陈国买粮之事,范深亦认同这是个好办法,却发愁公库银钱不足。孰料竹生却拿出许多黄金来。
这几年,范深与竹生从未分离,并未见过竹生有银钱进出。但他默默的收下那些黄金,什么都没问,也不许阿城再多问。范深、翎娘、阿城,包括七刀,大家都知道竹生身上有许多秘密。范深既然表了态,几个人也都很有默契的从不追问。
澎城沸水一样的折腾起来,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
能领兵数千,照着此间风俗,已可称将军。大家便都觉得竹生该有个称号。
像天佑大将军,最初之时,手中不过百人,便自称“将军”,后来兵丁数千,便自称“大将军”,后来地盘一扩再扩,手中数万兵丁,便猖狂起来,自号“天佑大将军”。这个在竹生看来满满中二气的称号,居然……被许多人交口称赞,认为十分有气势。
竹生:“……”
众人让她自号,她便道:“别人不是都叫我‘竹娘子’吗,那就‘竹将军’吧。”
这提议七刀倒是没觉得怎样,却立刻遭到了以范深为首,包括翎娘和阿城在内的读书人的鄙视。
竹生无奈,又想了想,道:“绿刃将军?”
翎娘道:“我早就想说了,‘绿刃’这名字是谁起的?因为是绿色的,就要叫‘绿’刃吗?真是太白了!”
竹生:“……”
阿城也道:“是啊是啊,那么好的宝刀啊!叫这么个名字,真是委屈了!”
竹生:“……”额头微汗。
只有范深慧眼扫过,看穿真相,含笑为竹生解围道:“绿,即是碧色,碧乃玉色。竹生又是女子,不如……就叫‘玉将军’,如何?”
不待翎娘阿城再发表意见,竹生立即拍板,抢着道:“不愧是先生!玉将军!就这么定了!”
翎娘:“……”
阿城:“……”
七刀:“……”
于是后来的玉将军竹君,就这么横空出世了。
一个月的兵荒马乱之后,澎城两千兵丁整装待发。范深、翎娘留守,竹生把七刀和阿城都带在身边。
待到出发之日,竹生一杆大纛立起,旗上绣着一柄碧色长刀,正是竹生的绿刃。刀锋之上,还绣了三朵赤红火焰,显得很有气势。这便是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碧刃赤焰旗。
兵丁们都穿着新发的战袄,整齐列队,时不时有家人偷偷靠近,再塞些干粮到自家丈夫、儿子怀中,然后赶忙退开。竹生治军严苛,这些人不敢乱了队伍。
众人在城门外话别。这是竹生得澎城之后首次对外出兵,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便在此时,众人听到阿城大声的道:“我要去打仗了你知不知道!打仗!会死人的!你再不答应嫁给我,万一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懊悔一辈子的!”
城门处忽然静了一瞬,然后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光。
众人大笑声中,范氏翎娘被杜城这蠢货气得两颊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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