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拾玖回
顾瑜写字前原本有个习惯, 便是将要抄写的内容从头至尾都通读一遍, 先理解之后再写, 失误率较低。但这回她没有时间这样做了。
顾瑜先在桌上将笔纸摆好, 将墨细细的研磨好, 这才将纸铺平, 用镇纸压牢, 起首空两行,写上书名,然后翻开书的第一页, 照着书上的内容,再另起一行,开始逐字逐句地认真抄写起来。
随着书页一页一页的翻过, 顾瑜慢慢的, 开始不知道自己在抄些什么。
‘勾股幂合以成弦幂’是什么意思?
这些奇奇怪怪的图形又是什么意思?
天老爷!青梧哥哥看的究竟是本什么书?!
顾瑜遇上了自识字会写字以来,最大的难题——通篇写的都是大铭通行的官字, 可是为什么合在一起之后, 她就完全看不懂了呢?!
她开始急躁起来。
越是着急, 便越是出错。
写字的部分还好, 偏偏画图时, 线条总是画不顺畅,不是多一条, 便是短一截。
写废的纸一张接着一张。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顾瑜索性将笔架好,闭上眼睛, 双手食指撑在额前, 大拇指按压两侧颞颥,然后什么事也不想,让自己慢慢的放松下来。
林彤便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她昨日在一旁听见了顾瑜今日会来店里抄书,当时是有些不信的,便想着今日来看看。
大铭朝对于女子,一贯奉行的便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若是能识得几个字,便已经说明这家姑娘的家境不错,且爹娘也是个疼女儿的。
林彤也是识字的,启蒙之后跟着哥哥的先生学了一点儿四书五经,后来便是范玉香请的嬷嬷教她女训,女德,但她更多的精力,还是都放在弹琴上了。
她幼时见哥哥练字,她也跟着练了一段时日,可有时候写一个字都要悬臂练习半天,太枯燥太辛苦,便没有继续下去,反正那字写的能看的过去,旁人认得出来便行。
是以昨日她见到顾瑜,又听见她说要抄书送给韩青梧,便回去向她娘亲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下,知道自己下午所见的女子,是韩青梧指腹为婚的妻子,因为父母双亡之后,又没有旁的亲戚家可以去,这才寄养到他家的。如此一个家境背景全无的孤女,能写出什么样的好字?
是以她今日倒是要来看看,这姑娘有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
林彤跨进雅音书斋的门,第一时间并没有看见顾瑜。
难道是昨夜又忽然改变主意,不来了?毕竟抄书并不是一件易事。
她轻抬脚步,又往里走了几步,却看见那两大排书架的侧边,靠着窗边的书桌旁,顾瑜正坐在那儿,闭着眼睛,揉着颞颥。
林彤脚下微顿,而后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状似看书,实则眼睛正看向顾瑜摊在书桌上的纸张。她已经写好的才只有四、五张,林彤首先看到的,便是她扔在一旁的,上面画的乱七八糟不知是什么的图形,字是半个也没看见。
果然不行吧?这画的都是什么呢?山水不像山水,鱼虫不似鱼虫。
待林彤的视线越过那些画坏了的图形,落到另一侧的文字上时,她怔了。
遂又靠近了几步去看。
只见那几张纸上写满了,一个一个的小字,仿佛是印出来的一般,整齐,整洁,一眼看去,赏心悦目。
这样好看的字,真是她写的?
林彤看着那闭着眼睛静思的姑娘,不愿相信。
顾瑜休息了不到盏茶的时间,觉得心绪已经平静下来,遂睁开眼,又拿起书来,将那图形仔仔细细的重新看了两遍,然后起身,换了一张新纸,而后拿起毛笔,在墨中沾了两沾,对照着书上的图形,手臂空悬着,用毛笔最最尖细的部分,开始描绘书中的图。
这一次的描绘,顾瑜几乎屏息静气,不急不躁,终于将那副图画的与书上几乎丝毫不差。
“呼……”顾瑜长舒一口气,“总算完成了。”
她将那张图放到一旁,接着又开始抄文字部分。
林彤站在一旁,亲眼看着那精巧秀美,却又暗带笔锋的字,一个个的从顾瑜的笔下出现,这才不得不承认,她的字,写的真的是好。
她站在那里看顾瑜,她的面容沉静,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那字的世界里,林彤的心里也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狠狠绞了两下帕子,转身走了。
顾瑜的心思全都在那《周髀算经》这本意外的难抄写的书上,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的字已经被人偷偷看了去,还无意中,顺带地打击了旁人的自信心。
顾瑜如此认真细致的抄了两日,在韩青梧生辰的这天早上,《周髀算经》还只是抄了一半而已。
只有今天中午这一个时辰,是肯定完成不了了。顾瑜考虑了一下,决定将抄写好的这本,作为上册,送给韩青梧,然后她再接着抄,把后半部分抄好了,作为下册再送给他。
这日一大早,顾瑜便起来了,先伺候小的喝羊乳,待小的喝饱饱之后,她便将他放在圈椅上坐着,四周都围好防止他掉下来,然后她又去煮了长寿面,将面捞起来过凉水,烧面汤,还煎了两个荷包蛋。
这些都做好之后,她在厨房门口望了望,没过一会儿,便见那一抹书院蓝出现在回廊处。
清晨阳光微熹,淡淡的笼在少年身上,随着他匆匆而来的步履,在衣角翻飞时忽隐忽现。
顾瑜站在门口,微眯着眼,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韩青梧,她也不由得伸直了手臂,仿佛汲满了阳光迫不及待要舒展的嫩芽。
活力满满。
这样的早晨真美好!
早晨时间短,他们一般就直接在厨房吃了,顾瑜见韩青梧快要到了,便对他招了招手,而后一转身进了厨房。
待韩青梧进来时,便见顾瑜端着一碗面,上面飘着几颗翠绿色的香葱,还卧了两只黄澄澄的荷包蛋。
“青梧哥哥,生辰快乐!”
顾瑜将面放到桌上,笑眯眯的说:“这是我煮得长寿面,快来尝尝看。”
韩青梧很开心,父母走后,还有他的小瑜儿,记得他的生辰。
他坐下,吃了一口,唔……
“好吃吗?”顾瑜期盼的看着他。
韩青梧笑了。
这……貌似没有味道。
顾瑜见他笑了,便觉自己的面定然不差,又说:“那快尝尝荷包蛋。”
韩青梧依言,夹起蛋的一角,那蛋黄忽地颤动。
还是溏心的呢,看起来不错。
韩青梧轻轻咬了一口。
“好吃吗?”顾瑜迫不及待地问。
韩青梧看着她,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咸,就一个字。
他默默的将两枚蛋都埋进面里,然后轻轻拌了拌,又吃了两口,才道:“好吃。”
顾瑜双手托腮,坐在他对面,笑眯眯的看着他吃自己煮的面。
韩青梧见她一直看着自己,便问:“你已经吃过了?”
“哦,”顾瑜这才想起来,“还没呢!”
她赶紧给自己装了一碗,又装了一点给小青桐,就这样,自己吃两口,又换成勺子,喂小青桐吃点。
韩青梧吃着面条,想着顾瑜一会儿,应该就会拿出东西送与自己。这还是她第一次送自己礼物,他定要好好收起来,作为定情信物。
可是等他全部都吃完了,顾瑜还没有任何表示。
“青梧哥哥,我吃完了,先去酒铺了。”
“你这就要走了?”
“嗯,”顾瑜看看外面的日光,“时辰不早了,青梧哥哥你也快点吧。”
有什么东西没有给我吗?
这句话韩青梧没有问出口,可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顾瑜,那样的目光,顾瑜忽然明白了。
顾瑜猜到他在等着什么,可是自己想要给他个惊喜,而且那书还没有集结成册,待到中午时,她还要去书斋把它们都装订好才行啊!
她只能心里说着抱歉,表面上装着不明白的样子,“哎呀,都这个时辰了,来不及了,我要走了,晚上见啊青梧哥哥。”
顾瑜着急忙慌的,带着小青桐就走了。
厨房内转瞬安静了下来。
韩青梧望着门口,良久,而后低头,看着碗里半糊状态的面,默默的将那碗忽咸忽淡的半糊面全部吃完,才去书院。
待到中午,顾瑜又去书斋,又在书的最后一页,写上书名,作者,抄书人的名字,时间,从哪儿借的书抄写的。待这些全部写完之后,一并请掌柜的装订成册,如此上册便完成了。
苏广平拿着顾瑜抄写的《周髀算经》一页页的翻看,边看边赞叹,“姑娘,你这一笔簪花小楷,写的着实漂亮,若不是这两日你在这里抄写的时候我也在场,真是不相信这些都是你写出来的,我敢保证,把你写的这些拿出去,跟人说是印出来的,怕人家也都会相信的。”
他又翻看了两页,“字写的好便算了,你连这图也画的如此精准,这就难了。”
看着看着,苏广平忽然想到,“顾姑娘,你可知道,为何这《周髀算经》如此昂贵吗?”
顾瑜想了想到道:“您说过,整个闽南府怕也找不出第二本,想来是因为它稀有。”
“是,造成它如此稀有的原因便是这图,太过难画,这算学方面的书籍,不比四书五经,一向都比较稀少,因为它牵涉到画图,比例之类的数值,具体的我也不甚明白,但我却是知道,若是图画的不好,得出的结果可用南辕北辙来形容,如此便让那些懂得算学之人看的云里雾里的,你说这样的书还会有人要吗?再说这图不光是不容易抄写,便是印刷也是不容易啊,久而久之,这算学方面的书便愈发珍贵了。”
顾瑜点头道:“苏掌柜您说的我感同身受,我在画图的时候也很挫败,废了好几张纸,才终于画好的,比起光抄写文字,这难度不是大了一点半点。”
“是,”苏广平说着,又有些为难的样子,道:“唉,姑娘,你这样说,我又有些不好开口了。”
“苏掌柜但说无妨。”
苏广平想了想,还是说道:“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顾姑娘这一笔字写的漂亮,这图画的也精确,是以我想请姑娘在完成了这《周髀算经》之后,再替我抄写一遍,这样,我便可将这正本收好,然后留姑娘抄写的这本在外面,借阅给那些想要学习算学的学子,岂不是一件美事?”
“这笔墨纸砚,皆由我来出,只希望姑娘能拨出时间来,完成一本。”
抄这本书不光是费时间,也是耗费精力的一件事,可掌柜的肯把这本书借给她抄,而且他也是为了诸多学子着想,于情于理,顾瑜都很愿意帮这个忙。
“苏掌柜,您这个提议真是太好了,待我将这下册抄完,便再重抄一本。”
“如此,我就先谢谢顾姑娘了!”
“您别客气。”顾瑜说着,从衣袖中掏出荷包,“我把这纸张和笔墨的费用给您,我算了,约四百文,您看看对不对,另外借您的书抄写,您看看给多少钱合适?”
“笔墨纸砚是四百文钱没错,但借书的费用便算了,当时也就说了不用的。”
“呵呵……”顾瑜笑着道:“掌柜的,您做生意真是个实诚人,但我却不能占您这个便宜,您肯借出那么珍贵的书,又给我用了书桌,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这样,借书我便算给您三百文,好吗?”
“行,多少都行。”
最后全部上册完成,连纸张费用算在一起,总共用去了七百文钱,顾瑜觉得非常值得,韩青梧有好书看了。
苏广平也收获意外之喜,这下可以将这些孤本书籍都放出来给学子们借阅。
下午下学时,杜惟约韩青梧一起去外面吃了晚饭再回去,要给他庆祝一下生辰,杨弘听见后,也表示赞成。他与韩青梧,杜惟和翟一铭这几人相熟之后,性格比原先外向了些,虽说对着陌生人还是说不上两句,但与他们在一起时,能像正常朋友之间那般交流。他甚至还提议道:“不如去我家画舫吧,今日天好,我们边游船,边吃饭,别有一番趣味。”
翟一铭只淡淡一笑,“若你们都去,那么便算上我一个。”
韩青梧原先家境颇丰,但也不像杨弘如此豪富,画舫是从未坐过的,心里也有几分向往。但他想了想,还是道:“不如你们去吧,我改日再同你们一道。”
杨弘问:“为何今日不行?”
杜惟自是猜到了,便打趣韩青梧道:“可是怕你那小媳妇等着急了?”
韩青梧完全没有害羞,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嗯,早上出来时并未与她交待过,所以还是回去比较好。”
杨弘与翟一铭十分惊讶,异口同声道:“你竟已成亲了?”
“尚未,是父亲定下的指腹为婚的妻子,待她及笄再娶。”
翟一铭有些不解地问:“为何这么早便定下亲事?”
韩青梧并不想讲太多自己的家事,便只简单说了两句。
翟一铭起初还以为也许是哪家有钱或者有权人家的小姐,所以便早早地将对方定下来,当他知道对方竟是一名孤女时,更加不解,一时口快道:“以韩兄你的资质与风貌,将来不知会得到多少官家小姐的青睐,若是他日金榜高中,便是尚了公主也未尝不可,却又为何如此草率?”
杨弘却不赞同他的想法,“这也不算草率吧,我想这姑娘应该也是韩兄心仪之人,否则以韩兄的脾气,若不是因为喜欢,怕是公主他也不会同意的!”
翟一铭说出之后便觉失言,这不但把自己心中真实所想倒了个清楚明白,还对别人的姻缘破有些指手画脚之嫌,不是君子所为,现下杨弘这样一点破,他更觉尴尬,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也只好往回圆了圆道:“我可是为你着想。”
这一番话,自是让韩青梧明白翟一铭心中所想。
翟一铭自幼家境贫困,所以他一心想考科举,想要通过姻亲让自己的科举之路更加顺畅,这并不能表明,如此想着靠岳家向上爬的男子,便不是好人。
这世上谁又是完人呢?
韩青梧并不以为意,他微微笑道:“多谢翟兄了,人各有志。”
一语双关。
韩青梧看穿了他的想法,翟一铭的脸,忽然就红了。
杜惟也看出翟一铭的尴尬,他便出来打圆场道:“今日既然青梧不去,那便算了吧,我们改日再约,都还是回家吧!”
“那个,我突然想起还有个地方没有弄懂,想去问问夫子,”翟一铭忽然有些支支吾吾的说:“今日,今日就不与你们一道回去了。”
“那好,明日见。”
韩青梧与杜惟走出书院,杜惟突然感慨道:“真是没看出来,我一直以为翟一铭是个清高的人,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存了这个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若是他今后遇见的那位姑娘,刚巧也能助他一臂之力呢?岂不两全其美?”
“哈哈……”杜惟笑着拍了一下韩青梧,“那这小子命也太好了,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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