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娟住了一晚上便得回去了。若非她家与路家是知根知底的故交, 她母亲也定然不肯放她外住, 即便是出去也有个限度, 故而第二日湘娟便依依不舍的拜别了路家几个姐妹。
路齐媛拉着她的手道:“你也别急, 哥哥是个别扭性子, 未必就真的想那样冷淡了。只是我家祖父管得严, 不容许他与外家闺女结交, 怕坏人名声。”
湘娟红了眼眶,点点头道:“唉唉,我晓得的, 你们也甭为我担心,怎样日子都要过。”
任丰年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只好站在后头当个愣子。待湘娟走了, 她才问二表姐:“你们知道哥不想与她成婚, 作甚么这般撮合?”
路齐媛翘着嘴角道:“我们也怕他寻不到好岳家啊,湘娟再不和他胃口也是知根知底, 自然先交际着再说。”
任丰年皱眉道:“这样做会不会不好?明知道哥那样, 还给她奢望, 使她觉着自己有可能……是不是太对不住人家了?”
大表姐刮刮她脑门子笑道:“一般人家呢, 早就能看清事实了, 还沉溺其中的不过是自己不愿舍弃罢了,我们又何必拒绝?将来如何皆是自愿的, 与咱们何干?现下长安会这般做的人家也不少,只看对家要不要脸子了。”
任丰年有些发怔, 跟着她们一道走进去。她想起自己来, 以她的出身,真能够嫁给他么?是不是从前都是她一厢情愿沉溺其中,空空对着镜花水月沾沾自喜,而并没有清醒的想过事实?与他有传闻的女子都是贵女,而她最多算个小官家的女儿,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任丰年独自一人走进小亭子里,桃花环绕柔雪飘香,她望着头顶宽阔的天空长舒一口气,既然选择相信,那就不必怀疑自己,总是为不定的事情担忧,是否太愚蠢?
午间时候,听闻原家人来了。原家是路齐媛的“婆家”,虽则她还不曾正式嫁过去,逢年过节却少不了要亲手缝制些衣服鞋子,托人带去。
而这次原家人带来的,却是个极坏的消息,原家二少爷病的快死了。这原家二少爷从前虽无人说身子健壮,却也不曾听闻他是个病秧子,如今这般却打了路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原家的意思便是,希望路齐媛能在就近的吉日里头嫁过去,如此既能冲喜,又能成全了小两口。路家人的意见分了两派,路老爷子的意思是不能就这么成了亲,说的不好听些,万一那原家二少爷有个甚么好歹的,齐媛真可守了寡了。
而路家舅父的意思,便是要立刻把路齐媛嫁走,毕竟都是定了亲的人家,嫁过去也不至于吃亏。若是路家不肯嫁女儿,待原家二少爷身子好了,难免心里头有疙瘩,往后的日子便再难好过了。
路齐媛也不似往日那般灵动,现下整日呆呆的坐在窗前,不然就是空空流泪也不爱言语。路齐婷陪了她好些日子,好话歹话也说尽了,总归也没什么用。
隔天早晨,路齐媛起了个大早,洗漱完一路去了路老太太那头。路老太太念完了一卷经书,正坐着吃茶,见孙女苍白着脸来了,忙道:“阿媛啊,快快,坐下,早膳还没用罢?”
路齐媛摇摇头,却说道:“祖母,孙女儿有事求您定夺。”
路老太太心疼极了,忙上前把人搂在怀里,嘴里哄道:“乖媛儿,你说,祖母听着。”
路齐媛微微低着头道:“祖母知道,孙女儿的未婚夫婿现下病得快……孙女不是无情之人,只想着能现下嫁去服侍他也罢,好歹见过面拜过天地,便一辈子是他家之人了。只我怕,若他真……孙女也不想留着受磋磨,只求您能在祖父跟前说几句话,把我接回来,便是常伴青灯古佛,能留在路家,我却甚么也不求了。”
路齐媛知道,这事求她爹娘是无用的,她娘性子优柔寡断,她爹本就与两个闺女不亲近,如何会拼着与原家闹翻为她打算?毕竟竭力主张把她嫁走的,也是她爹不是么?说的话如此好听,实际上恐怕也是不愿为她多争取罢了。
路家老太太边哄着她,边连连给自己拭泪,苍老的手拍拍她柔弱的肩胛道:“孩儿,你放下心来。祖母定然为你打算,啊?”
路齐媛出嫁的日子在七日之后。路家人准备的十分仓促,匆匆的在黄昏里,把这个小闺女嫁了。路齐媛的母亲哭得要闭了气去,终究是从头到尾不敢看女儿。
一边的任丰年虽然也很不舍,到底没有路齐婷和路母那样痛哭失声。她站在傍晚的石桥边驻足,听着外头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心里失笑。真的没有法子么?也不尽然。
舅舅和舅母可以拼着与原家绝交,把婚当即给退了,缓上两三年,再把路齐媛嫁了。虽嫁不了门当户对的人家,至少可以挑个性子正,家里清白的夫婿,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是舅舅和舅母并没有那样做,说的再冠冕堂皇大约不过利字当头罢了。再多的难处,也只是他们不愿去解决,不能为女儿横下心。若原家二少爷真死了,路齐媛为他守一辈子寡,终究得利的还是路家人罢了。原家为了死去的二少爷,也要因路氏女的忠贞,而万分优待她的父母族人。
送完路齐媛,接下来便要应付嘉和郡主的宴请。本来也写着请路家女眷,这次少了路齐媛,路家老太太便做主让任想容跟着一道去了。
对此任丰年表示强烈反对:“她算什么路家人呐?况且您是不晓得她这人如何会折腾,反正她去了也没好事!”
路家老太太笑眯眯的拍拍外孙女儿的手道:“哎哎,咱们阿辞可是小兔子,应当最是柔软可爱的,怎么能随意说道你妹妹?算啦算啦,让想容出去玩玩罢,总是拘着她在家里也不好,孩子都给闷出毛病来了。”
任丰年指着一旁的翡翠糕道:“您甭以为我真儿个不晓得!她日日记着做糕点讨好您,您才能想着她,是也不是!您瞧瞧她这多居心叵测啊,万一带坏了咱家名声可怎么办?”
一旁的任想容端着茶具进来,侍奉老太太吃茶,笑道:“大姐姐,您不要为想容担忧啦。想容能做出甚么出格的事体呀?就是听闻嘉和郡主的宴请,还是极想去瞧瞧世面的。”
任丰年瞪她一眼:“庄子上的事体,不要以为我会忘记,你小心着些罢。”
任想容看着长姐张张嘴,才看着她点头道:“欸,我会小心着的,您放心。”
任想容一个人除了院门,身后那对祖孙言笑的声音也愈来愈远。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意这些,只是有时候会不甘心。她也到了定亲的年龄了,可没什么人来探听她这个任家二小姐的消息,即便是有,也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她有时候想,做什么大家都是任家小姐,只她一个乏人问津可有可无呢?但是想想任丰年的样子,她偏偏又讨厌不起来了。
嘉和郡主的宴请是必须去的,即便路齐婷送走妹妹后,实在无心取乐,却也分毫不敢下了长康郡主的面子。
任丰年瞧她失落,上前安慰道:“姐姐,你不要难过。二表姐这么聪明机灵的一个人,再如何日子也差不了。咱们要让自己的日子过好,才能帮到她呀,对么?”
路齐婷苍白着唇摇头道:“不是的,是爹娘他们,早知道了。”
任丰年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姐姐,这……”
路齐婷没有倾诉的人,心里也憋得慌,她抿了唇黯然道:“……我爹娘他们在给齐媛定亲时,就知道原二公子身子很差了。但这件事原家捂的很好,对外也只是说原二公子性子爱清净,故而才甚少见人。爹知道这件事,也许也是原家人透给他的。终究是我不对,我早该……”
任丰年道:“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二表姐知道,也不过徒增烦扰。”她也不过只能说这些,说再多找补的话也无用处。
路齐婷把任丰年送走后躺在床上流泪,她不是不能说。她到底是自私的小女子,如何能为旁人断送自己的一辈子?几年前的夏日里,她一个人在廊桥上扑蝴蝶,扑着扑着,一回身就到了父母书房的茜纱窗下。
她听到母亲边哭边说甚么,那人身子如此差,怎地能把女儿嫁她?到时候守了寡,叫阿婷如何做人?那家主母也不好相与,阿婷嫁去的日子再无盼头。
路齐婷惊的长大嘴,脑里像是有一道惊雷,震的她说不上话。然后她跑去父母那里,告诉他们她听到了这段谈话,并表示自己宁可死了也不要嫁这样的人家。若是他们敢应下,她如何也不会让路家面上有半分光。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有这气力,一股脑儿竹筒倒豆子把话全说了,她只知道自己既茫然又愤怒。爹爹很生气,罚她禁闭抄家书,可她始终不愿妥协,禁闭的时候连饭都不吃,差点没死过去。
没过半月,爹娘对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她,终于妥协,娘说,给她选了本来给妹妹的人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妹妹会嫁给那个身子极差的人。她无法忘记娘对她说话时,眼里晦涩的失望。
她想,自己的确不是个好姐姐,更不是个乖女儿。
听到爹娘的决定,路齐婷就明白,定然是她爹与原家人很早就作了约,她现下若是转而告诉齐媛,于她自己更是不利。她没办法违心的把自己推入火坑,她做不了那样的圣人,故而只能选择冷眼旁观,装作一切不知。
不过这些话她到底不能同任丰年讲,她一直对自己说,她也是被逼无奈,那时候她自己也不知会把妹妹退下火坑不是么?况且姻缘天注定,或许是老天有眼,才教她那日听到父母的谈话。
这样的想法,随着日久天长,在她心里扎根,直到妹妹真正满面绝望脆弱的出嫁,她才发觉心里的愧疚和不安像一把钝刀,一点点磨开最后用来遮羞的皮囊,露出颤抖不安的心窍。
两天后的早晨,路齐婷与任丰年并坐在绣墩上,任由自己的贴身丫鬟给自己梳妆打扮。
任丰年梳的发髻依旧很简单,鬓边缀上两对羊脂白玉长簪,两颗润泽奶白的玉球缀在鬓间显出两分俏皮。头饰和耳饰选的都是同一套白玉,身上的衣裳便要选稍重一点的颜色,故而任丰年指了一套浅绿的。本来绿色很难衬人,可任丰年本就皮肤极白,穿上这倒显得清新怡人。
路齐婷瞧着面色好了许多,面上有了笑模样,同小表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她今日选了套浅蓝色裙衫,配上一套金饰倒是中规中矩,衬得她十分端庄文雅。任丰年还笑着夸她,瞧着便是当姐姐的。路齐婷勉强笑笑,捏捏任丰年的面颊。
嘉和郡主今次的宴,就只是一个常规的宴请,无甚意义,不过便是贵族日常社交,故而请来的闺秀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比上趟的生辰宴人要少了一多半。
被请来的闺秀有许多也面带喜色,因着嘉和郡主在京里闺秀中的地位很高,许多小官家的女儿都以收到她的请柬为傲。从前长康郡主在时,嘉和最多给长康当布景板,因为长康貌美有才气,又同储君走的更进些,故而即便明面上仿佛二人等同,嘉和仍旧没有长康那样瞩目。
这次给任丰年三个安排的位置较为靠前,隔着前头一众姑娘,便能瞧见主位上头的人,周围也尽是甚么尚书家的小姐,侯府的姑娘,不过大家也好处,说话的时候也不至于孤立她们。
没过多久嘉和郡主也到了,这还是任丰年头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嘉和的模样也算不上很美,端端正正的鼻梁眉眼,皮肤白皙润泽,嘴唇薄而小巧。算不上是个美人,清秀佳人还是能说的。
她正要低头,却对上嘉和郡主的脸。嘉和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拿起杯子浅浅啜一口。任丰年感到微妙的不悦,自己仿佛变成了笼中困兽,被人轻蔑愚弄,却缩在一方天地无法动弹。
嘉和郡主坐在上首开口道:“这位便是任小姐罢?”
任丰年和任想容对视一眼,一起站了起来。
嘉和郡主微微一笑道:“嗳,我请的是路家姑娘,怎么来了两个任姑娘?”她并没有正经端坐着,只是舒适的靠在椅背上,莫名却给人压力。
任丰年对她礼道:“我的二表姐出嫁了,外祖父母怕只有大表姐来,显得路家不够重视郡主的宴,便希望我们可以一起来,瞻仰您的荣光。”
嘉和郡主乐不可支的笑道:“很会说话么?挺好,会巧言令色的姑娘处着舒坦。”
她又淡淡道:“坐下罢。”说罢好像无甚兴趣,端上酒盅喝酒。
任丰年的面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很差,微笑谢过后又坐下吃菜。她不觉得自己的尊严一文不值,只是有时候对这样无礼的人,到底用不着放在心上折磨自己。
一边的任想容瞧着她的面色,不说话。她的本意是来宴上见见世面,有可能的话就结识一些显贵人家的姑娘,不成想一来就给主人讥讽,大约今日算是泡汤了。
任丰年也不过就是埋头吃菜,时不时听听几个小姐论道东家短西家长,哪家铺子出了新花色,什么胭脂坊出了好看又好闻的脂粉,倒觉得时候过的也蛮快。
不过还没等她放松下来,外面就有人报道:“太子殿下驾到。”
整个花厅里的姑娘都给唬了一跳,有好几个面色腾地羞红起来,有几个小官家的脸都发白了,毕竟在座的大多数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上位皇权者,顿时跪下一片来。
嘉和郡主轻轻一笑,却不跪下,啜了一口酒对来人道:“哥哥怎么今儿个有空啊,还以为你忙着处理政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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