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朔三年,三月十七。
一大清早儿,飞游宫中便比往日繁忙许多。今儿个是秀女们实实在在面圣的日子,能不能飞上枝头,便看今儿了。虽也不曾确息圣人是否亲自前来,不过到底是圣上登基后头一次,到底是意义非凡。不看旁的,便是先帝身边十年如一日惦记着的,大多便是头两次选秀留牌的。黄先想着不由更加卖力的督促手下的几个小太监。
“都注意着些,甭说公公不提点你们呐,里头住的些许这便是往后宫里的,这个。”黄先比了比拇指,老神在在的捏了捏手里拂子,一双利眼却是一刻不停的盯着。
苏绣起的最早,或说她昨儿个便不曾真睡下过。房里的秀女皆没下床呢,她哪里敢逾矩,只盯着横梁捏着腕子,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响。
一旁的任丰年好似给声响惊动了,迷迷瞪瞪的半睁了眼,整好儿对上苏绣一双忐忑不安的眸子。任丰年给盯着吓一跳,魂儿也给吓清醒了,张口小声咕哝道:“道是谁,扰人清梦。”
苏绣不同她计较,瞥了一眼任丰年白皙红润的脸颊才道:“一晚不曾睡呢。”她背过身,想了想又翻过来,破天荒同任丰年搭话道:“你说今儿个该多少秀女呐,怪吓人。”
任丰年耷拉了眼皮继续补眠,随意道:“总也蛮多。”背过身再不搭理。
待一宫室的秀女都收拾妥帖了也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今次教习嬷嬷倒也不曾挨个儿训话了,瞧着一屋或清秀或艳丽的少女,想着或许便能出个皇妃来,临了了,也便比往日和蔼许多。
即便如此,教习陈嬷嬷仍旧挨个检查了行头,又着重严厉嘱咐了许多话头,又叫小宫女端了瓷碗来,挨个儿叫八位秀女用了藿香丸子。可别说,虽说是早春时节呢,这太阳当空照着,秀女们又着这规矩厚实的宫袄实是不好受了些。
只本朝首次选秀,陛下便定了御花园里头,也是少有。陛下乃先皇元后长子,一出生便被先帝封为太子,都说自小便通达儒术,恭谨严明,只先皇后去世后沉寂好一段时间,传说是病入膏肓,差一些便见了历代先帝,都暗地里说他后头便犹如变了一人,杀伐果断,清洗手段残酷,逼得先帝禅让了龙座。不过事实如何,也不是靠嚼舌根便能嚼成的,流言蜚语也没人敢真的放在心里。
这头秀女们三人作一排,守在御花园外头,成列的往里头送,前头去了十几列,瞧着能留下的亦不过是三五人。
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苏绣这时倒是不那么紧张了,只她身旁的任丰年倒抖得厉害。苏绣不由有些奇怪,这位平日里脾气最大,便是同教习嬷嬷也敢顶两句嘴儿的,却也平安无虞至今,想必是有点人脉金银的,怎地临了了却胆怯成这般?仔细瞥两下,才发现,这姑娘倒像是病了。
这边陈嬷嬷也发现了异样,她瞧着任丰年双目泛红,秀美的脸颊却惨白惨白,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喉咙里发出两下呻|吟,不由蹙了蹙眉,这姓任的姑娘又出幺蛾子!就她日日那腔调,若非上头关照了,还能容她留到今日呢!现下怕是选秀也选不成了,却实在叫人怜惜不起来。
陈嬷嬷果断指挥着宫人把痛的缩成一团的任丰年拉下去。毕竟在宫里过活的,谁也不肯为了个微不足道的秀女破了规矩,即便是上头大太监亲自关照的,又谁敢把她这样的送上去啊?现今这位圣上虽也有内政修明、锐意图治之称,却没人说他宽容体己,相反他整饬纲纪手段之严苛倒是人人瞧见。可不带龙嘴上拔胡须的!
同任丰年相处了一月的几位有的暗自窃喜,有两个漠不关心,只有苏绣心情复杂。
任丰年再是鼻孔顶天也是帮了自家忙的,她初初入宫时多有些胆怯害羞,旁的秀女皆明里暗里瞧她不起,只任丰年敢一句两句顶回去,后头才没人敢做那些小动作的,不然自家也走不了这么长。
可话说回来,到底任丰年长得最好看,脾气还古怪着不好相与,她若中选了,到底也不是好事。苏绣想着想着,又想起那次偏殿瞧见的那角龙袍,心里不由甜蜜忐忑起来。苏绣想着又最后瞥她一眼,却捕捉到任丰年惨白的唇瓣似乎愉悦的翘了翘,又隐没入痛苦的神色中不见踪迹。
正当几个宫人扯着任丰年的背影快要到长队的尾端时,却意料之外的停住了脚。整片整片,气氛变得肃穆,虽在室外,静的却犹如死寂,整个庞大的秀女和宫人队伍皆齐齐跪下。
任丰年被两个宫人近乎粗鲁的压着跪下,一双娇嫩的膝盖大约要淤青了,也疼的厉害。她整个人抖的更可怜了,仿佛疼的快要去了似的。秀女宫人们皆知晓,是陛下来了,心中惶恐更甚,背上冷汗淋漓。
几百位秀女皆把纤细柔韧的腰肢压的实实的,低着头只见玄色衣角一闪而过。那人的面容俊美又冷清至极,玄色龙纹广袖飘然而过。
恁长的甬道,年轻的帝王看似闲庭信步却几步便走到了底儿,他在任丰年面前驻足,不置一词,见她疼得发抖却好似毫不怜惜,修长粗粝的食指托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眸子不期然对上她眼里不曾消逝的惊恐和怯意。
“任丰年。”冷漠的脸上仿佛又被蒙上一层寒霜,帝王的声线紧绷又优雅。
任丰年疼的不成了,再多的情绪也只剩下疼痛的折磨,豆大的汗珠子从脸上划过。她生来被娇养,从来没遭过这种罪,能忍耐到现在已是难得,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一瞬间仿佛有不知名的情绪从他脸上划过,只来得及昙花一现便被毫无情绪的冷漠替代。高大的帝王把任丰年打横抱在双臂间,玄色的衣衫垂落,他终于说出第二句话,随意又漠视:“平身。”
众人起身,却不能直视,只有胆子大些的敢小小瞄一眼。那苏绣本不是大胆的女子,只是听见帝王的嗓音说出与她朝夕相处人的名字,才怯怯瞧了一眼。她只看到年轻帝王修韧结实的后背,以及他宽阔的怀里抱着任丰年露出的半个白皙秀致的额头。
任丰年的事体一出,宫里消息传得快,都说圣人抱着一个得了急病的秀女回了寝殿,倒像是心疼的不成,又把整个太医院叫来一半儿。而御花园里头却只剩襄妃和两个老太妃过目了。
那陈嬷嬷不由原地咋舌,没想到那位来头还挺大,阿弥陀佛幸好她也不曾得罪,忙又连念三句佛号。
这头任丰年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神智无知的一片茫然,耳边嗡嗡的声音听得恼了便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等到稍稍清醒了,却不敢动弹。屋内的某道目光仿佛能叫她感受到实质的力度,一寸寸扫过她全身。
“睁眼。”声线中带着冷硬的力度。
任丰年只得犹豫着睁开眼,瞧见一身家常竹纹玄衣的英挺男人,单手执了一本奏折。他比从前高大成熟许多,面容更加英俊,轮廓分明而锋利,眉眼间也没了的纵容和忍耐,只有深不见底的锐利和冷然。
任丰年下意识的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又闭上眼。
男人:“……”捏捏眉心。
他再次平静开口:“睁眼。”
此番算是真儿清醒了,那个只会纵容和忍受她的人,而今变得冷漠又深不可测,她又生气又害怕,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脸,即便害怕也略微鼓起勇气,沙哑道:“你放我回家好吗?看在我们任家也曾收留你的份上。我不求甚么好处的,只求安安稳稳的回家嫁人生子便好。您已经是圣人了,本就同咱们不同。”
年轻的帝王戏弄一般开口,眉眼间皆是冷锐:“哦?那任大小姐可曾记得,您使唤朕刷恭桶,叫那几个奴才排挤朕?”
任丰年噎了噎:“是我对不住您。后头我便以为那些坏事体,您是尽忘了的。我向您赔罪还不成么?我磕头谢罪……”
圣人逆着光悠悠轻笑一声,英俊的轮廓格外清晰:“想不到任大小姐还记着?嗯?还惦记着嫁人?蜜糖和藿香丸?嗯?”
任丰年心下懊恼害怕,照着阿于的计策,她本就打算犯个小错不必面圣,便能出宫嫁人了,想来也不会被注意到。不成想自己进宫以来所有的把戏这人皆知晓的很清楚。
她被逼问的难堪,一边害怕的不成,嘴上却不肯更卑微:“陛下,我自然要嫁人的,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只求您放我回去罢,莫要戏弄我了。”
他笑了笑,奇异的带了一丝熟悉的纵容,嘴上刻薄道:“以你的愚笨,便是如此浅薄的计策也并不能想出,告诉朕,此番又是吕于?嗯?他教你怎么摆脱朕?”
任丰年头一次被人这么直白的说不聪明,不由难过,鲜嫩的胸脯颤抖几下忍不住开口:“我怎么就愚笨了?”
发觉不对,补充一句:“要杀要剐您随意,这不关阿于的事。横竖……横竖您是不想让我好过!”
年轻俊美的帝王起身,一步步逼近她,松木的香味沾上她的衣领。他捏着她的下巴,修长粗粝的十指用力摩挲着细嫩的双颊,苍白的肤色被染上暧昧的红晕。
她觉得面上有些刺痛,大约已经红肿了,心中委屈又恐惧,冷不防听到头顶响起帝王优雅紧绷的声线:“你就这样活着,已经是很好的赏赐。”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发白的唇瓣抖了抖。
帝王戏谑的微笑对上她的杏眼:“任大小姐实是好气魄。”
张张嘴她仿佛要说些甚么,一阵困意袭来,却无力抵抗撩人的困倦倒在绵软的大床上,头发零散着露出一段妩媚白皙的脖颈。
男人目光阴郁,大手握住她露出锦被外的白嫩柔软的左脚,顿了顿,放在唇边轻吻一下塞回被里。
任丰年做了一个酸疼奇异的梦,那一年春日里,红色华服的小姑娘像是嫌弃他身上的穷酸味一般,嫌恶的离开那个落魄木讷的青年三丈远,她瞪大眼睛,稚嫩的脸上带着高傲和鄙夷:“你就这样活着,已经是很好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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