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丰年被禁闭的日子里,路氏一次也不曾来瞧过她,只日日派了大丫鬟碧翠来瞧她。任丰年到底是路氏教养出来的孩子,怎能不明白她娘亲的一片苦心?唯有路氏贤妻良母的姿态摆足了,她们母女两才能真正生根。
路氏虽是正妻,却同任豪十多年间聚少离多,身子骨不好,又没有儿子撑腰,更何况任丰年那句“庶出”“贱婢”之类的话,算是真正戳中任豪的脊梁骨了。因为他自己便是庶出的。
路氏同他成婚多年,就是他的性格也琢磨的透透的,这等犯禁忌的话一出,便是任豪后头因为打了任丰年心生愧疚,久了仍旧是一根刺儿。女儿瞧不起庶出,一口一个“贱婢”,难道不是瞧不起她父亲么?
不趁热反省摆姿态,难不成等往后心结难解了再后悔?
任丰年好歹十岁上下了,虽长相还年轻稚嫩,心性儿火爆不识相,但也不是个十足的蠢货。这些道理从长安出发前路氏一早儿摊开揉碎了同她讲过,她明白,她理解,可她做不到。
任豪从前不曾发迹时候不过是个乡绅家的庶长子,论地位给路氏提鞋也不配。只路氏娘家虽做官,却只是个小官,有架子没把势。
路家不是不能把女儿高嫁,只路氏从小身子弱,爹娘又娇养,怎么舍得女儿儿嫁去立规矩看眼色受罪?终归还是看中任豪了,家世虽差了些,好歹肯上进瞧着又老实不是么?
路氏也算是糟糠妻了,陪任豪一路走来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守了千个冷寂的夜晚,到头来还是不得不下决心,带着女儿一道去任豪发迹的平遥。
任豪发迹了之后倒想着温情,想着家人了。不过不是原生之家了,左手抱着美妾给他生的亲闺女,右手拦着美妇明玉,活脱脱幸福美满一家子。
路氏瞧了可以温柔一笑说:“给你们做几身新衣裳,夜里用甚么膳呀?”
任丰年瞧了只会说:“贱婢,庶出,白眼狼,呸!”
但是路氏真能不怨恨也是假的,能不直接下手是她聪明,能不怨就该直接出家了!要不怎么能生出任丰年这样的闺女?
这不路氏以来平遥,便摆足了贤妻良母的架势,对亲生的小闺女一丁点儿也不手软,不知礼数?甭管甚么由头,该禁闭禁闭,一月里一次也不曾瞧过她,倒是害的任老爷心里过不去了!亲去探望两三回。
这日夜里,任豪又一次歇在路氏房里头,久别胜新婚么,何况路氏懂事贤惠。
路氏倒是在窗下做针线呢,定睛一瞧却是双淡粉色镶珍珠的小鞋子。
任豪下了榻,体贴的给她披上件儿外衫:“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你倒是不曾这般爱动针线。”
路氏柔和一笑:“日子久些也想学些东西过过厌气,更何况我瞧着想容那孩子乖巧懂事的紧,就怕她精致的穿多了,倒嫌弃我这母亲的手艺来。”
她这话说的任豪既愧疚又欣慰,赶忙把人搂在怀里好生说了会子话,夫妻两人的感情又近了些。
想容是任二小姐的闺名,叫任丰年听了也能生闷气的,毕竟她自家出生时任豪的大几处庄子农田都是大丰收,故而给她起名叫丰年,算是个好寓意。换到任想容身上,倒是能把二女儿当朵娇花。
任豪听她自称“母亲”倒是有些欣喜,他儿时家里没少因嫡庶明争暗斗过,能团结一心,其乐融融的的确很好。
除了衣着,路氏还很关心任想容的各方面的功课,等夜里大家围在一块儿吃了晚膳,她还亲切的把想容姑娘拉到手边来,考校了学问。
想容姑娘没满八岁,生的娇小玲珑的像她生母,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叫路氏瞧了便知道,是个心里弯弯绕多的。只再多的弯弯绕,考到真才实学,却多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一对丹凤眼无辜的撇着她爹。
任豪即便因为疼爱她心软,神情却愈发严肃起来。
要知道,任丰年六七岁时,女则女训之类的皆已经过完了,古琴之类的更早便由他岳父家启蒙了,却远不是甚么才女神童,这样的进度在长安那边已经是很一般了!再差点等大了,不说各家宴会带不出去,嫁人更是麻烦事!
他没想到,任想容叫明玉养着竟没学到甚么学问!明玉瞧着会吟情诗,会弹弹琵琶,说到底论教正经姑娘,却仍旧有逊色!到底是不如官家出身的路氏肚里有货色、想的长远了。他想着,不由有些阴晴不定的盯了明玉一眼。
明玉立马含了泪委委屈屈起身,认错,倒叫路氏拦住了,满面亲切善良的笑意,一口一个妹妹操心家务也是有的,想容年纪小,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路氏冲任豪一拜,严肃道:“相公若是信得过妾身,便把想容交与我,妾身必然不能叫她丟了任家的脸面。”
任豪冲她欣慰点点头道:“淑儿你说的对,就该这般。我瞧着阿辞的禁闭也该给停了罢,她学的多些,叫她教教她妹子也好。”
明玉心里捻酸,立马就跪下了:“老爷,妾身不会教,咱们就请个先生来教,这样就不会麻烦大小姐了。何况想容性子娇气,怎好叨扰——”
她这话说的颇为无礼却不自知了,虽说明玉在平遥陪了任豪好几年,路氏没来之前也俨然是半个女主子,只正室一来,哪里还有她置喙的余地?
路氏微笑打断:“瞧妹妹说的,这怎是叨扰呢?何况妹妹有所不知了,这开蒙先生岂是好找的?好些的开蒙先生都是宝贝呢,要找可要费老大的功夫的,好些的一早儿便给请去大家族里给年奉了。丰年虽有些小孩子脾气,好在心善着,又多年不见她妹妹,现下得了这大好的机会,定能同她妹妹好生磨合的。这姐妹之间最是可亲的,这点妹妹不必担忧。”
明玉只是个小妾,路氏却如此温柔和善的给她解释一大堆,还能安慰她,任豪心里也满意着,转转手里的扳指思量几瞬,挥挥手道:“就这般定了。”安抚的看了明玉一眼,揽着路氏走出了花厅。
任想容早就到了知事的年纪,回了院里,忍不住拉了拉明玉的手道:“姨娘啊,我要怎么办才好?真个儿同任丰年一道呢?”想起任丰年那日张牙舞爪的样子,她心里又厌恶又害怕。任丰年没来之前,姨娘还是阿娘,她还是府里的头一份子。
明玉斜了一双媚眼,白腻的手叉着水蛇腰,点点她的鼻头巧笑道:“叫你学,你就装!等你父亲考你,你甚么都不会,你年纪小,错的就是她娘俩!看她们再狂不狂!”
任想容也笑起来,“吧唧”两口亲在她姨娘脸蛋上。
那边任大小姐出了禁闭,终于是见着娘亲了,给她娘拉着前前后后仔细瞧瘦了没,脸色怎么样了,又劈头盖脸一顿训。
路氏拉了她到里间,语气不重,话却重:“你到甚么时候才知道懂事儿?娘亲现下在可劲儿为咱俩娘俩打算,你不懂事也就罢了,娘不指望你帮上甚么忙,那怎么脾气越长大愈发大起来?冲着你爹都敢乱发脾气!”
任丰年咬牙:“他还是我爹吗?他是任想容的爹!前几日还听说,他又去银楼给任想容打头面,他还专门给任想容请了个糕点师傅!我算甚么呢,我甚么都不是!”
路氏也叹气,摸摸她的黑发严肃道:“我的儿啊,你要接受,你爹就是这样的人。咱们刚刚来这儿,院子里的人还都不全是心腹,娘照料不周也是有的,只你不可给外人挑拨离间了。记着!你只要当你父亲的孝顺女儿,便是对娘最大的帮助。”
任丰年回过味儿来,不由羞愧,这小妾怎么这么阴损?合着她看上去就是个煤桶,轻轻一点就能把她亲娘一块儿炸了啊?
路氏瞧她反思了,不由欣慰笑笑:“你记着,凡事三思而后行。你爹能被一个区区小妾吸引住,你也不可小觑她。莫要执着甚么大家族里的尊卑了,咱们没品没爵,再多金钱也是老百姓家,没有你外祖那头的规矩多。对他们那样的,靠规矩,远远行不通。”
路氏看她低头沉思,才又把教任想容的事体给她一说。
任丰年立马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下便跳脚了:“那怎么成!不成不成!任想容瞧着便不是个傻憨,教她可以,我还巴不得好好教训她!只她若是耍心眼子,我也百口莫辩!不成!我不教!”
路氏轻轻一笑:“怎么不成?让你摆个长姐的架子唬住她罢了!教的好不好的,只要你爹看在眼里便成。”她把任丰年拉到跟前,细细交代一番。
待任大小姐出来,便已快要摆桌了,她却意外的在院外头瞧见拿着册子候着的青年,他换上了管事的衣裳,整个人显得沉肃漠然,这人瞧见她,沉默一礼。
任丰年有些意外的挑眉:“不成想你这叫花子倒飞黄腾达了么?厉害的很!卖了本小姐得来的好处,你可小心掂量着是否消受得起!”
她说着冷笑一声,略带稚意的脸上已有艳光颤颤发芽,发髻上珠花微颤,转身便走。那小厮定定看了她一眼,沉默在原地,仿佛她并没有在冷笑的警告他往后的日子将会很艰难一般,淡定不言语。
任丰年边走边吩咐念珠:“不管你用甚么法子!叫他不准好过便是!最好从哪来回哪去!”
她本并不那么讨厌这人的,只转念一想便知道,那日他骗她有事要做,便是冒着雨通告她娘亲吧,怪不得今儿个十分体面的在门外候职了,原是早就想好把她当个筹码邀功了!亏她那日还有些感激他。
念珠叹叹气:“小姐啊,这小厮也不容易,那日若不是他冒雨叫咱们来接你,咱们也没那么快找到北院来呢!这个采买的活儿也是夫人赏给他的——”
任丰年扭头冷冷看她一眼:“叫你做你便做了!哪那么多话?”
念珠无奈“喏”一声。
任丰年抿抿嘴,念珠根本不懂吧,那种以为旁人待她有真心,转头却发现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失落。原本就是他不去找她爹娘,只要他帮了她,哪怕是一个小忙,她也会报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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