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氏在皇宫内室见到了女儿。
任丰年瞧着长大了很多, 身量也抽条拔高了, 腰身纤细婉约, 眉目间有些绰约的韵味。一身藕荷色的宫装, 头上只别了一对玉蝴蝶, 梳着妇人头, 却还像个清纯的小姑娘。
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 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见到了母亲,语气便有些娇意:“娘亲!”
“娘亲, 你这么久了,都没来瞧过我!”
任丰年说着,眼眶有些泛红。
她不是在埋怨母亲, 她也晓得, 以她现下的身份,也难得能把家人请来宫中小聚的。只是她就是有些难过, 也不晓得下次见她娘, 又当是几时了。
路氏就笑她:“年纪也不小了, 怎么还是一点也不端庄?”
任丰年有些想噘嘴, 但是想起皇帝教育的, 她已经是一国之母了,再像个不知事的小姑娘可不成。
于是她端正坐起来, 眼神晶莹:“哪儿有啊!我可端庄了。”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路氏心里叹口气,自家这小姑娘总算是命好。
路氏在殿里坐了一会子, 又同小外孙说了会儿话。
这小子一看就不像她闺女, 眉目俊俏冷清的样子,大约有点像圣人。
不过这孩子倒是个开朗的,见人也不摆脸,只笑呵呵像个小大人一般。知晓眼前的是外祖母了,便也很知礼,好奇问问宫外头的事体,祖孙两个倒是聊得投机。
任丰年在一旁边用吃食边插嘴,一双杏眼认认真真的瞧着儿子的神情。
皇家开蒙早,这孩子身为太子,便成日同他爹学那些帝王心术,即便还是该给宠着的年纪,却再没人把他当作个小孩了。
没别的,他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
即便任丰年心疼儿子,但也分得清孰轻孰重。故而这孩子自小便被养的严肃认真,身子小小的,但处理起事情来却有模有样的,叫人不容小觑。
今次路氏来看他,大约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家里的老人,心里难免有些好奇。
路氏又坐了一会儿,瞧着外头天色不早了,便说要归去了。
自从任丰年封后,任家便显赫起来。任豪被陛下封为正一品成国公,身上虽无实权,却也好歹与从前是云泥之别了。他倒也看得开,知晓自己在任上便算了,在这权贵如云的长安,实在也算不上是多聪敏,故而与各位权贵相交也是和稀泥一般。
任豪甚么事情也不掺和,安心在家享荣华富贵,而路氏倒是交际愈发广了。
她生来八面玲珑,现下也不是能安心在府里闲着的性子,更何况她又温和可亲,没甚么架子,身上还有点书香气,倒是叫旁人对于任家有所改观。
毕竟皇后的出身的确不算好,即便无人嘴碎乱嚼舌根,但心里瞧不上任家的大有其人。路氏便是知晓这些,故而才更不能躲清闲。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现下任家虽说是权贵了,但到底是虚的。手里既没甚么权利,也没甚么人才,那无论如何也叫人高看不起来。
若是她身为主母,再缩在府里,或是谨小慎微不敢交际,又爱露怯,那叫自家姑娘怎么过?
是,她也知道,阿辞就是那样的性子。别人瞧不上任家,阿辞也未必有甚么感觉。这长安显贵人家,不知多少张嘴巴,吧嗒吧嗒又堵不住。
堵不住就不堵了吧,任丰年是真觉得无所谓啊,不可能她嫁给皇帝,受尽宠爱,生了太子,还要人见人爱吧?
但路氏就是觉得不成。
她能让旁人少说些,那便会去做。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自家姑娘遭那些背地里的闲话。故而她辛苦交际,因着有几分淡然气质在,倒是得了许多人的好感。
时间久了,大家看着任夫人端庄大气,长袖善舞的样儿,倒是对宫里那位,据说出身不算好的皇后娘娘有所改观。这样的夫人教出来的,风姿仪态大约也差不到哪里去。
任丰年不知道那么多,她就是觉得娘亲爱交际也是正常,故而时不时也赏些宫中吃食去宴上,好给娘亲长长脸。
路氏回了国公府里,便听青杳报道:“国公爷今次把时候的芫儿抬了房。”
路氏嗯一声,啜口茶道:“赏两匹绸缎,一对赤金簪子,和旧年我在曹夫人那头得的紫玉镯给她。”
她又添上一句:“叫她好生侍奉着国公爷。”
路氏近年来,也不在意任豪房内的事体了,横竖他爱怎么着都成,就是别把自己折腾死了。
她现下要着手的便是越年的亲事。
这孩子越长越大,瞧着还是呆呆的样子。幸好脾气不暴,大人讲的话也都听得进去,将来娶了媳妇还能和和美美的。今次她进宫去,阿辞也问了越年娶亲的事体,还说想让陛下给赐婚。
只路氏却拒绝了。
陛下赐婚,自然是莫大的荣耀。但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你情我愿的好啊,何况越年确实是个傻的,叫人家姑娘不情不愿嫁过来,又能有甚么好果子吃?
她宁可找个大气些的,出身低了也没所谓,就是不能搅事。这般不但让府里不安宁,阿辞在宫里也忧心,不就本末倒置了。
路氏掌着灯,细细密密的名册一点点看着,她拿着笔一家家勾画,心中思量着各样可能性。
天色黑沉,转眼子时也过了。
路氏喉咙里头有些痒,咳嗽两声,面色带了些许疲倦。
青杳上前服侍她梳洗更衣,还道:“夫人也该早些歇息,现下又快到夏日里了,天晚得慢些也是有的。您这总是歇不够,第二日起来还要理那家事,总是太损身子……”
青杳跟了她二十多年了,先头玉芝死了,便只有她最得路氏的心。这么多年,青杳也不肯嫁人,路氏都瞧在眼里,面上却甚少露出来。只她待青杳到底不同些,听她絮叨这些,也只是笑着拍拍她的手。
第二日路氏一早醒来,便收到了任家主支的信函。
她笑了笑,叫青杳在旁边读,她只闭着眼听。
这绕来绕去,还不是在哭穷?
只当年分家时候讲的好端端的,往后钱财上互不相干的,怎地如今又来贴着。
路氏拿手无意识地敲着红木扶手,露出淡淡的笑来:“那便拨给他们二百两银子。”
青杳点点头,犹豫一下道:“夫人……这老太太信上大约,还不止想要这点银子呢,若是咱们不给全,他们接着再来哭穷又怎么办?到底应酬伤脑筋……”何况国公府不缺那点银子。
路氏似笑非笑道:“那便让他们继续来讨价还价罢。”
她一向知晓,周氏这老妇,把自己的面子瞧得比甚么都重要呢。这一次又一次要钱,开口就是笔大数目,人家亲戚打秋风还要来府上转转呢,她倒好,张口就是八千两,人也不来。
路氏心里盘算着,这两百两下去,周氏定然要气得不成。她是一个字都没说,周氏自己倒是能想出许多来,大约由觉着她瞧不起他们,打发叫花子了。
不过啊,路氏微微一笑,丝毫不介怀。
周氏瞧着精明,但到底不算聪明。到现在了,都没看出任玉年的问题。
她信任玉年夫妇,会为任颂年考虑,信他们会给任颂年请最好的先生,也相信自己的孙子能做人上人。
真不晓得哪来的自信。
任玉年是周氏看大的,但她就没发觉,任玉年这姑娘,心性特别狭窄,睚眦必报么?当任玉年发觉,可亲的祖母为了任禄年的前程,把她嫁给聋子,自己的母亲又一心为弟弟打算,丝毫不管她的死活。
只需要路氏稍稍煽风点火,她就能把任家一家门都给搅和干净。
先是假意叫夫君提拔任禄年,把她弟弟摔成瘫子,下半辈子不得不在床榻上过活,为周氏所弃。又是假意忏悔,为任家剩下的独苗苗颂年请了个“举人”先生。
颂年这孩子啊,本性又不坏,教一教还能好的。
可惜了周氏,对孩子一味宠溺纵容,又一心以为孙女还向着家里。
她从没想过,任玉年早就恨极了她们一家子。
她也不想想,若她不把任玉年当人看,又怎么能指望这小辈也满心贤德侍奉她?
故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任玉年倒是在路氏的庇护下甚么事也没有,儿女双全,日子也算过得去。
周氏和那一家子么……
大约已然是强弩之末了吧。
唯一健全的子孙不成器,招猫逗狗,赌债缠身。就路氏晓得的,任颂年在外头,就不止欠了八千两了。
不过周氏要面子,这种事情她是死活不肯说的。
路氏心里笑呵呵的,周氏重病缠身活不了多久了。她一死,整个任家也就分崩离析了。二房被她制约着无法分家,可到那时就不一样了,而三房是吸血虫,扒着人吃肉喝血,找不着人吸血了,只得慢慢干瘪腐烂。
他们是不是罪该万死,路氏不知道。但她只知道,他们也曾经在她的伤口上捅刀子,甚至一手导致了她一辈子的不幸。
她生阿辞的时候是个夏天,知了滋儿哇滋儿哇的叫声响了一整天,她也被这孩子折磨了一整日,到最后在汗水里精疲力尽,眼睛也睁不开。
但也是在那一日,她永远失去了再做母亲的资格。
路氏不晓得周氏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们已经分家了不是么?接下来两不相干了才对。
那周氏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然后路氏就想到了。
因为周氏贪得无厌啊……若是她与任豪没有嫡出儿子,虽说也能以庶子掌家,但若是过继旁支嫡子,却也是时下很多人家的做法,而只要周氏请来几位族老劝说威逼,总是能成的。因为庶出的孩子,总是上不得台面的,甚至有些人家的都不给庶出孩子上族谱。
当然,任家还是要宽松许多,不至待庶子如此严苛。
所以路氏恨她,甚至连带着恨上了二房三房。不是他们无能,周氏又何须以这样的手段某得钱财,为子孙铺路?
她很久之前就在策划这件事了。她就想啊,她要一点点,慢慢把周氏折磨死,不仅让她毫无尊严地在颓靡中死去,还要让二房三房血本无归……
路氏想了半日,神色慢慢倦怠下来,而她面前的粥菜也凉了。
她摆摆手,叫丫鬟把菜端走。
不知为甚么,她近几月就是甚么也用不下,精神头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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