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襄妃倚在榻上, 静静瞧着窗外。
明月当空, 宫里的夜晚总是静谧得很奇怪。她想了想, 发觉自己亦不记得宫外的夜晚了。自从她十五岁那年, 便被先皇下旨送入东宫, 便再也没能踏出宫门一步。
襄妃的一张脸, 算不得美貌动人,却别有味道,迎风而立时, 裙上宫绦摇曳轻摆,不胜垂眸,柔弱淡然。
她十六岁那年, 遇见了年仅十四的殿下, 而之前的一年里,殿下从没召见过她。她在东宫的小院子里等了一月又一月, 日子过得枯燥乏味, 每日除了读书, 便是做些绣活, 连个能请安的人都寻不到。她每日夜里, 皆握着殿下赐予的几对步摇失神,她那时还不明白, 为什么不见她。
她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太子时的那一幕。他穿着鸦青色圆领窄袖长袍, 虽则年少, 面上却并无少年人的浮躁之气,生来便是寡欲优雅的样子。即便她是先皇赐予他的良娣,他也不过是淡淡颔首。
她还是苏良娣的时候,见到太子总是羞怯,因为她比太子还要大两岁,总觉自己不比旁的妾室鲜嫩了,而太子也并不很喜欢她,即便看到她会写诗作画,比旁的女人也要聪慧些,也不多赞许。
她后来渐渐长大了,才晓得,太子之所以多看她两眼,也不过因她父兄得力,并非是自己暗地里羞怯以为的那些气质才气。他本身便是才子,她的那些诗画自然也入不得他眼,梦里那些红袖添香,也不过是梦,睁眼便消散了。
襄妃身边的大宫人映柳端了药汤上前道:“娘娘,到吃药的点儿了。”
襄妃幽幽叹气,才轻浅道:“不必了,我用不下。”
映柳劝道:“娘娘,陛下走前也吩咐您好生养身子,您若仍是不用,陛下该担心了。”
襄妃心里自嘲,宫人也晓得她喜欢听些甚么,自己的心思如此昭然,到头来也不知被如何耻笑。襄妃还是就着映柳的手,把药汤饮尽了,嘴里苦了,温热的汁子过了肚子,一路苦到心里。
任丰年坐在床上,听他把襄妃的来历讲了,倒是有些可怜她。她在嘴里塞着饼饵,顾着腮帮子默默看着他。过了好半会儿,嘴里等空了才道:“那她今日也是真的呕血,并非是装的么?……”
皇帝把她抱在怀里,大手暖暖她冰凉的脚丫子。任丰年将将沐浴完,脚底心却又冷了,实在叫人心悬,叫了太医来看也道是体虚,虽日常瞧不出,却于长远无好处。
他轻轻摩挲脚底各个穴位,缓声道:“你这小脑瓜子里到底想着甚么?她装病骗朕,于她有何好处。”
任丰年拿莹白的脚踢踢他,示意换个脚暖,才道:“那您也不能就这么过去呀,您是太医么?不是太医去了也没用啊。”
他亲亲她的脸颊,并不多解释。他不想叫她知晓的事情有很多,虽则无愧于她,也不愿叫她徒增烦扰,朝政之事不仅以朝堂为棋盘,不论后宫还是旁的地方,皆是是非之地。
任丰年想了半天,竟然红了眼眶,撇了嘴道:“是你千方百计把我强娶回你身边,但到头来还不是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嘴上说的好听,只我一个只我一个的……”
陛下心里怜惜,又舍不得她难过,吻过她洁白的耳垂,再亲亲她的额头,哄道:“乖一些,这事儿是朕不好,下趟若还有相类,定会知会于你。”
任丰年知道,他在这个位置上,定然也有许多的不得已。他能把她宠成这般,已然是最大的限度了。
她于是闭上眼拉着他,换了个话头,含羞道:“那我的生辰,你要送我甚么礼儿啊?”
他反问道:“你想要甚么?”
任丰年不想要珠宝,也无心权利。
她想了想,爬到他膝盖上,伸出藕节似的雪臂,环住他的脖颈,一双杏眼对上他锐利深沉的眼睛,蹭蹭道:“我想要个孩子。”
他捏着她的下巴,细细吻上她雪白的面颊,他在她耳边低柔道:“为甚么?有朕陪着你不好么?嗯?”
任丰年把他的脸挪开,才一本正经看着他道:“有您自然最好,只我也很想要一个与您长得像的孩子,这样若您政务繁忙的时候,我便不用那么思念了。”
她的“政务繁忙”又是甚么意思,他们两个都很明白。只有些话,并非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唯有日久见真心。
他没有说话,顿了许久,看着她执拗的样子,却还是败给她。
纱帐拉上,他细细吻上她的面颊,感受她生涩的悸动。
她每一步都在喘,仿佛有甚么超过了负荷,又叫她无法抗拒。她看见溪流里最干净的湿土,鱼儿灵活游动在水里,甩甩尾巴,咕噜噜留下几串叫人麻痒的水泡。她仍不住笑一下,悄悄潜下去,勉力伸手抓取湿土之上含羞带怯,微微张口的珍珠蚌。水下压迫感太强,她忍不住喘息两声,伸长了手指,终于摸到润滑璀璨的珠子,指缘带过蚌里软嫩的蚌肉,仿佛还泛着新鲜的潮意。
…………
任丰年觉得很累,那种疲倦的感觉,她长到这般大,也不曾十分见识过。小时候同表哥一道出门玩,即便走过一整条街,冒着大雨穿着湿漉漉的衣裳,都精神百倍。而如今她只觉着自己又困又潮湿,仿佛是梅雨季节里头还不曾风干的整条咸鱼。
这种感觉叫她十分烦躁,不等早晨便抱着被子醒了过来。然而身旁早就没人了。
尽管被窝还是暖和的,殿里也烧上了好梦香,那恬静的味道仿佛在告诉她,不该这么早打破这片静谧。然而任丰年就是醒了,不仅精神,而且还浑身都不舒服,并且还想打人。
阿莲端着烛台上前,她看着自家娘娘露出一条布了暧昧痕迹的雪白手臂,还不死心的抓住帘上丝绦,勉强起身。而娘娘的一张脸上,写着不乐两个字,一双杏眼给她瞪成死鱼眼,声音毫无起伏道:“陛下呢?”
阿莲顿了顿,垂眸恭敬道:“陛下出去练剑了,娘娘不若再歇会子,陛下自会回来。”
任丰年脑子都是空的,木着眼神嗯一声,才觉得不对,又道:“我睡不着,你叫人来服侍我起身罢。我去找陛下。”
任丰年穿了身家常简单的衣裳,发髻松松绾起来,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张脸脂粉不施,拿着纨扇除了殿门。将将出门,便发觉外头还算清凉,大约是现下时间尚早,还不曾出太阳。
她想起某人经常说她,睡着睡着便把一日最好的时辰睡过了,原来是这样的意思。清晨的时候,即便是她浑身都酸痛,但精神头却意外的愉悦舒展了起来。
她被扶着亦步亦趋的进了海棠院,盛夏里海棠皆休眠着,她能从树干的缝隙里看见他在远处舞剑的身影。
倒是没她想的那般好笑……毕竟本来觉着,他一本正经锻炼身子,大约应该会是她见过最好笑的场景。
他一身家常玄衣,脚步似清风落拓,手腕变换之下,手中一把剑也跟着变换招式,眼眸沉寂淡然,是摒弃了一切情绪的冷淡。风扫过,落叶旋动。
他见她来,才收了剑势,将剑刃插入鞘,丢给一旁的内侍,暗沉的眼里仿佛多了及不可见的柔意。
任丰年扶着宝贝海棠树干,低头翻了个小白眼,心里便觉着这人格外会装些,练个剑而已,摆出格外高深的姿态作甚,大约也便是跟她爹似的,清晨起来打打拳,练练身子骨罢了,到老了还不是一路的老大爷。
然而这种话她自然不敢说,见他来还捂着腰对他生气的撇嘴,她语声娇颤道:“您倒是忘了我还在里头了。我今早一起来,便没再见到您。”
他拍拍她的肩,叫她把身子立起来,没得软塌塌地缠在树干上头,跟只滕树精似的,一点也没精神。
任丰年拿杏眼瞪他,抱着树干不肯起来。她就觉着腰疼,腿上的皮子也给磨得肿了,一点也不想动弹。想了想又觉着自己傻,干嘛这么早穿衣起来,躺在里头多好。
但她又觉着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呀,第一晚过后,她简直满心都在想他,满心都想赖在他身上蹭蹭撒娇,闻闻他身上的味道也是好的,反正不能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便是了。
然而这人这么早起来,连剑都练完了,反正就是冷淡的很,还嫌弃她站没站相。
他有些无奈,伸手把她打横抱起来在臂间,掂了掂倒是糗她:“年年又胖了,前几年抱你还轻省些。”
任丰年不乐地掐他手臂,又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粘在他身上嘟囔道:“这几年我长高了一些,自然会长分量啊。若是长高了,反倒瘦了,那才丑呢。我娘说咱们女孩子就该秾纤合度,学甚么襄妃啊庄嫔啊,瘦成竹竿的才不好看……”
他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拍两下屁股,把她放下来道:“罢了罢了,这等干醋你也乱吃。”
任丰年抱着枕头,像只蚕宝宝一般蠕动,把身上的外衫皆磨脱了,才咕噜一下滚到被窝里,抓着他的手蹭蹭,继续安心闭眼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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