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三哥在陈仓过生辰那晚, 我记得大家都喝得人事不省, 唯独嬴子期一人清醒。当时被我驮在背上的扶苏发疯, 将我的脖子抓出好多血痕, 我便酒精上脑将她扔给了路过的嬴子期……”
应文静下心开始回忆, 总算逮到关键人物, “他一定能证明小六清白!”
可唯一能给我佐证的人,此时却不见踪影。
宋卿好知道嬴子期同皇室的纠葛,心中有数, 他不可能去直面父皇,还给对方下跪陈情。
“找到也没用。”
该做的他会做,不该做的, 刀架他脖子上也不会有多余的举动。
再者, 他在我眼里重过千斤,但在父皇眼里不过是功夫比较俊俏的普通侍卫。他说的话, 即便父皇愿意信, 恐怕那苏图也不会善罢甘休, 以为我天家故意找人出来推脱干系, 毫无担当。
整个过程三哥都没发表意见, 眼见应文又要坐不住,他才起身, 眉头紧蹙。
“事到如今,惟有等。”
等母妃来, 试探父皇究竟欲拿我怎么办, 他才能做下步打算。
“德妃娘娘若在路上耽搁,迟迟未来呢?”
宋卿好忽然问,清清的眸子微眨。
应逍侧脸睨她,“那就抢。”
目光陡然冷冽。
当年他还小,只能眼睁睁瞧着张裕妃枉死,不敢反抗。如今他羽翼已丰,即便难登大位,但将我从深宫救出去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大不了,从此世上再无公主扶苏。
他,亦要我活着。
当晚宋卿好也失眠,她和三哥闹了别扭。
其实事儿很小,不过是三哥在我入狱后辗转反侧、几乎滴米未沾,无忌怕他胃病翻,吩咐下人煮了粥送去,说是奉了我的旨意。
“公主曾再三叮嘱属下,要看顾殿下的身子……”
那人听了,总算接过碗喝一口,恰巧叫宋卿好撞见。
彼时,她亲自烹煮送来的瘦肉粥还完好无损地搁在桌上。宋卿好见了,心头好似有一捧水,直接从喉咙灌进去沉到肚里,浑身发凉。
“扶苏吩咐的粥能喝,我的粥有毒是么?”
应逍本就燥郁,看了眼那张失色的花容,莫名更加烦躁,“现在什么情况你能分清吗?”
宋卿好微扯唇,“现在什么情况,你能分清吗?”
一语双关。
“殿下毅然决然要等德妃来才敢行动,其实并非心中没主意吧?而是主意太多,却不敢行动,怕一不小心会牵连到扶苏。民女见过殿下叱咤战场的时刻,风流成性的模样……这般的畏首畏尾,倒是新鲜了。”
应逍火起,“女人拈酸吃醋起来都这般讨厌?”
他说她讨厌,宋卿好不怒反笑,“估计对象不同吧。若换做那个女子对你拈酸吃醋,恐怕殿下宝贝心肝地哄还来不及呢。”
话题越扯越偏,应逍头疼,懒得再和她吵,摘了外衫去偏殿睡觉,一夜没回寝殿。
宋卿好也不睡,殿门大开,支着眼皮等他回。
等到下半夜,她模模糊糊闭眼,察觉有人到跟前敲了敲桌子,抬脸对上无忌不知是何情绪的神色。
“宋小主就寝吧,殿下今晚不会回来。”
此时的宋卿好已冷静,还曾兀自讪笑,居然吃起一对亲兄妹的醋来。三哥自幼与我相依为命,感情深厚点无可厚非,怎么,就惹她心绪不宁了呢。
思及此,少女正了正脑袋,想给彼此找个缓和的台阶。
“麻烦大人带句话——”
“他费尽心思要救的人,也是我费尽心思要救的人。如果兵要来,总有将挡,还望殿下莫自乱阵脚。”
无忌转达的时候应逍正阅读兵书解乏,一身青衫沾上月光。
闻言,他不免抬头看无忌,心中无名火顷刻被浇熄,却生出更多的惆怅。
他有什么资格对宋卿好发脾气?
明明她看见的,都是真的。
是他努力想要逃避,却扎扎实实存在的东西。
年轻男子垂头,视线重新落回兵书,上面的字却在一个个往外浮,昭示着看书的人走了神。
原来一夜,竟这样漫长。
王府监牢。
秦方越没想到嬴子期还会出现在自己跟前。明明他已将话说得那样狠绝,以嬴子期的个性,老死不相往来才算正常。
“师兄,我需要你帮忙。”
“帮忙?”秦方越冷笑,“阁下未免太看得起我。”
嬴子期没功夫和他斗气,开门见山,“应逍必定折节下顾说服你当盟友,否则他不会想方设法留你。如今我不得不离开一趟,在我赶回京师前,我要你想方设法摁住他,别让他轻举妄动。”
秦方越身在大牢,但天下事都有他知道的法子,自然也知我深陷牢狱之灾。
“你要去找那蒙古小千金?”
见嬴子期淡着脸不搭话,秦方越几乎确定,抄着胳膊轻笑:“何必费那神呢?据我所知,应逍和小公主感情颇深,倾全力也不会允她做刀下魂——”
“他或许有能力救她的命,如何救她的名。”
解铃还须系铃人。
就算嬴子期愿意进宫面圣,父皇对我的成见也只会更深,毕竟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半夜三更喝醉酒与男子共处一室?更何况我身为皇女理当做表率,却带头撕了父皇的脸扔在地上踩,只会激化矛盾无疑。
三哥估计也想到这点才不敢轻举妄动。
“若我不答应呢?”
秦方越觉得事情越发好玩,嘴角一勾:“子期,你清醒点,你和那小公主不会有结果。难道你忘了,舫内门约,不得与当世皇族沾亲带故或谋逆勾结,若非迫不得已,更不得插手朝廷之事。”
“当初我为了替爹报仇抛弃大局,舫主便狠心将我这个得意门生逐出,叫四海门徒为证——”
他一顿,“我便不说了,倒是你。你一意孤行步我的后尘,不也没落得什么好?舫主宁愿……”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嬴子期适时打断秦方越,“如今我只要师兄一句话,到底愿不愿帮忙?”
秦方越也拧眉看他,半晌后失笑:“行,你倒告诉我,应该怎么帮。”
“师兄,你我同门多年互相了解,就别耍不必要的花腔?”
青年男子冷冷的声音传进去,连手中的太阿剑也被他周身的冷意震得苏醒,关在鞘中也剑气毕露,“若我回来发现局面不可收拾,应怀光就得死。”
他堂而皇之念出父皇的名字,掷地有声。
秦方越眉毛不自觉挑动。
这个师弟素来心性不简单,但秦方越不知他将所有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懒得插手而已。
嬴子期知道秦方越想要的若是父皇人头,早就动手。他要的,是叫父皇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天下,衰败在自己手里。要父皇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了这个天下互相残杀,终生与他一样,不得至亲。
“应怀光若死,你的仇再报不了。”
临去前,青年定定留下这句话,转身消失在暗夜当中。
而牢中人则拳头紧攥,良久唤来待他礼貌有加的狱卒。
“速速告知三殿下,秦某人求见。”
结果应逍没来,宋卿好却现了身。
狱卒去王府寻人时,应逍已在藏书馆睡着。宋卿好随便问了几句来意,略一思忖,“殿下随后就到,先领我过去。”
“是。”
秦方越只远远见过宋卿好一面。
她单枪匹马杀到修罗场,利用自己当箭靶,引出突厥弓箭手的位置,叫乐阈的军队成功从后包抄,剿灭敌军大半。
当时少女着的男儿装,后来一经打听,才知她就是举世闻名的沽苏女宋卿好。致使秦方越当时就想,此女之智力、胆气、统统常人不能及,若身为男儿,必不会被金钗步摇一方王府困住。
“先生才思卓绝,卿好早想一见,今日总算得时机冒昧前来,望先生不要怪罪。”
秦方越笑笑,不动声色将军,“将死之人的冒昧,鄙人一向不放心上。”
将死?
宋卿好心间疑惑,表面却还是落落大方,将肘间挂着的一件披风吩咐人递进去,“先生长居北蛮之地,怕是不习惯南方偶尔的倒春寒。最近天气阴一阵阳一阵,殿下还指望先生指点迷津,莫害病才好。”
秦方越喉间顿时一哽,想说的锥心话统统出不了口,片刻才缓和口风。
“殿下行事本就稳妥,身边又有宋小主相伴,哪还需要鄙人指点迷津。”
宋卿好依旧得体颔首,“先生说笑。我不过寻常女子,承家门之幸多读过几本书罢了,怎能和先生比较。”
“倒是——”
少女舌尖一转,“先生主动求见殿下,应有什么重要话想交代?”
“那便劳烦宋小主转告殿下,”秦方越略拱手,“那个答案,鄙人不需要了。”
宋卿好摸着沙沙的木头牢门,一双狡黠眼暗暗转不停,试探问:“先生已给殿下出过难题?”
秦方越不遮不掩,“是。”
“可否告知?”
“有何不可?”
秦方越组织下语言,尽量让自己的话危言耸听,“我曾游说殿下——”
“杀你。”
话落,宋卿好微微抬眼和秦方越对视,像在探究他话中真假。
牢中气氛持续膨胀着,眼看就要到达顶峰,少女忽又笑,“那先生真是遭了这倒春寒的罪,给冻糊涂了。否则怎没看穿,殿下的答案,早已给出。”
“哦?什么时候?”
“在他选择离开大牢,却没将先生放出的时刻。”
她太了解应逍。
如果他动了哪怕一丝的念头,想用她的人头去换荣华,秦方越早就从牢中出来。而她,恐怕也没机会站在这里进行这样一段对话。
权利的诱惑很大,但他没想过牺牲她。
宋卿好立在潮气十足的牢笼门前,直感觉眼睛都要被这阵湿气侵蚀。
秦方越也方才恍然大悟,先前还高高在上的男子,顷刻颓然垂手。
“你们赢了。”
不费吹灰之力,赢他高看一眼。
让他即便无法得到踏实的承诺,也突然想和这样的队友走上一遭。不管是走阳关大道,还是黄泉路上。
★★★
身陷囹圄期间,应文来看过我。
带着一篮子的糕点和我最爱的茯苓饼,还有一只叫天下的狗。
天下没过什么苦日子,宫内有特制的新鲜吃食,宫外在三哥的王府定然也没亏待,于是一进到牢中就拒绝靠近,直至眼睛瞄到我的身影,立马用尖利的爪子扒门,看得我心一酸,“好感人,我这副模样它还认得出……”
应文也感慨,“是啊。奈何,人还不如狗。”
根据他的版本,是说如今满世界的人都在找嬴子期,想方设法为我作证,偏偏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嬴子期凭空消失。
“他大概认真了吧。”
我撂过的狠话不少,可唯独对他撂的句句记得深刻。
我不止一次说过,从今以后再不缠着他,可没哪次真正实现。他估计烦了,干脆自己消失、
“也好,”我惆怅地将一块茯苓饼塞进嘴,边吃边道:“他这一消失,省得我以后再抱什么幻想。”
应文捧过我的脸拍了又捏,颇为好奇:“怪哉,你说你长得也不磕碜,他怎么就能无动于衷?”
我翻个白眼,“我的哥,现在是讨论这些的时机吗?”
先想办法救我出去好不好!
应文忽然正色,“你放心,三哥已经在想办法。”
一提三哥,我就真放了心。
在我印象中,没有他办不成的事。退一万步,即便父皇真下旨砍我脑袋,我毫不怀疑他会选择劫狱。
但事情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我还是隐隐期待父皇能想明白——
难道亲生女儿的为人,他竟毫不清楚?
“我也在想办法。”
正出神,应文加上那么一句,我神经一紧,“别,求你了哥,别想办法……”他想的办法没一个不是歪招。
我怕父皇并非真心想杀我,到头来真起杀心。
应文气得鼻孔朝天,小气劲儿地抢走我手中的糕点和茯苓饼,“该你入大牢,该!”旋即撤身离开。
越过栅栏,看着他故作没事人般的耍宝神色,我心中更是一酸——
放心吧五哥。
我会好好吃饭,养足精神,等你们来。
皇宫。
琴嫣殿。
今儿午时的太阳和夏日没什么区别,怪闷热。皇贵妃躺在贵妃榻上,任旁边的小奴婢摇着扇子,忽掀眼帘问:“八殿下呢?”
“回娘娘,八殿下正在御花园,和伴读斗蛐蛐。”
我被下牢的消息暂时被封得很死,应念尚不知,否则又得闹出大天。他现在年纪长了,本事也长了,仗着小小年纪不知厉害偶尔还敢对父皇呛声,惹得父皇是又气又爱。
若非年纪实在小,太子位估计还有的斟酌。
“斗蛐蛐?”
皇贵妃一听,整个人更不舒畅,“快,把他给本宫叫回来!成日好的不学,尽学他那五哥浑浑噩噩找乐子,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主子鲜少对八殿下发脾气,什么都纵着由着。此番忽然大怒,小奴婢给吓愣,幸亏李侍监及时出面打圆场。
“娘娘这是何必?”
皇贵妃嘴一张就要说点什么,立马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挥手退掉一众奴婢才道:“你是没见着,今日德妃在太极殿那得意的样儿——”
“诶我就奇了怪,她姿色与我不相上下,也是连个儿子都生不出,生个女儿还因为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被罚入狱,陛下怎么就对她另眼相待呢?”
原来今晨,母妃已风尘仆仆赶到京师,面见父皇。
据说她到的时候正值早朝,衣裳都没换,规规矩矩在太极殿候着父皇下朝。
金殿之上,父皇正听众大臣出主意,那苏图请求将我交出去任他处置,“众卿何意?”
夏焕大人刚站出,还没说话,徐福就猫着腰在父皇耳边言语了几句。只见男人身子一顿,有类似惊喜的情绪在脸上蔓延,当着众朝臣便起身:“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下朝后,大臣们互相耳语,被皇贵妃撞见。
听说我母妃等在太极殿的消息,她匆匆赶去,亲眼得见我母妃跪拜天子,而天子的目光自进殿就没离开过她半眼。
他不叫她起身,她就一直这样跪着。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而她看似卑微地瞧着男人衣角。
可在二人的博弈当中,究竟孰优孰劣,早见分晓。
最后,父皇依旧没松口叫平身,却当着徐福和众太监宫女的面,亲自将不堪一握的女子抱了起来,嘴唇翕动半天吐出一句:“膝盖不好就别跪,地上凉。”
给皇贵妃吓得眼球突突跳。
这、这还是一言不合就决人生死的男子么?
分明就是个柔情似水的痴情种。
传说中所谓的千恩万宠,她总算见识到,心底腾起嫉妒终究难免。
然世人只见表面。
殊不知令人艳羡的温存背后,往往伴随着更激烈的暗涌。
夜,月无华。
空旷奢靡的太极殿中,回荡着暧-昧声响。
男人一只大手霸着纤弱女子,身下却是一记重过一记。
他每每像是要犒赏她,抵达关键时刻却停下。女人好几次用手推拒,拒绝他恶意的调戏,反而刺激得他越发来劲,直到她嗓音破碎讨饶。
末了,那只手从腰间逶迤到细嫩脖颈,一寸寸收紧使力,伴着男人寒意四起的声音:“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得意这么多年过去,一见她,他还是跟失了分寸的毛头小子别无二致。
哪怕只是见到故意模仿她的皇贵妃,他居然也情难自制。
因为她的一颗真心不曾真的得到,所以那样迫切想要。
女人无骨的素手搭上男人的手,坚定亦温柔。
“为何你总是不信,我的心……早已不属于自己。”
男人微怔,差点失控错手用力,腾一下甩开,眼睛别到另一方,声音冷冽。
“你要朕如何相信?”
说着,重新收拾好表情正过头,俯身下去,抚摸女子的眼和鼻。
“若真如你所言,难道,分隔这么多年你竟都不会想念朕?”
“我——”
“你可知,自打你离开京师,朕一直掰着指头过日子?朕一直期待哪日,宫门打开,你款款向朕走来,只是因为你发现了自己的真心,只是因为哪怕一丝半点的想念。可朕的这些念头……被时间消磨得终究成为妄想。从始至终,你统共不过回来两次。”
“一次是扶苏及笄,一次是现在。”
“你女儿的命捏在朕手中,为了给那个人留种,你不得不来。”
女子被指责得眼泪怔然下掉,亟待说点什么,却被那人再次厉声打断:“什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玲珑,你,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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