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比以往每个深夜都漫长。
应逍后脑勺的伤口简单包扎过, 还隐隐往外渗着血, 他却不自知。
等一干人从竹居散去, 无忌有些担忧迎上去, “殿下, 还是回府请太医院的人诊断下吧……”
他有些失神, 不知在想什么,忘了摇头,末了忽然想起什么吩咐, “尽量别送东西去,一点润唇的水或稀粥即可。”
喂饱了,就有力气逃走, 还是饿着好, 饿到……大局已定,她再翻不出什么浪。
虽没说出名字, 无忌却心领神会, 叹气不断, “连我这么愚钝的都看出您对宋姑娘真情实意, 难道殿下您……真不自知?”
肯定不知。
否则怎会对公主……讲到这里, 无忌的表情都莫名赌气。
尽管,他早知自己根本没有发脾气的权利。
“就算您对宋卿好的感情已不复从前, 又何必答应娶孙连权的女儿?那姑娘自小江南长大,连面都没与您见过。若是为了大位, 如今朝野上下, 谁不支持你继位太子?往后,陛下……以您的实力也顺理成章,断不用急在这一时。”
他的确不急,但有的人,已等不了。
“再说,皇后连陛下都能够背叛,对您……”无忌还在喋喋不休。
“皇后与本王是一样的人。”应逍负手,道。
她与他一样,为命运所累。
皇后一生就一个儿子,却在岚妃陷害下失足落水再也没爬起。彼时,皇帝因岚妃与德妃神貌特别相似,对她圣宠正浓,心底明明觉得此时有蹊跷,却还是信了岚妃的规划,最终为了息事宁人。
说到底,还不就看准她性子软,好捏?
她本有荫厚的家族做支撑,却生了副不争不抢的心。到最后,竟还是没能落到好结果……要她怎能压抑,这颗蠢蠢欲动吼着要为儿讨公道的心?
应逍的确与皇后同病相怜。
一个在应怀光刻意蒙蔽的双眼下失了母妃,一个失去了幼子。
尽管这二人表面再故作云淡风轻,却比谁都能感同身受彼此心中的苦与恨。皇后曾暗自发誓,不管用多少时间,不管多少年,都要应怀光尝到孤家寡人的滋味。
他为美人负她儿,她就葬他江山,以赔偿。
于是,她多年伪装、吃斋念佛,叫所有人都相信了自己仁心仁厚,才能将岚妃的儿子、皇帝四子,不着痕迹地教唆几句就送上战场,英勇就义。而应逍,表面被发配阳歌,实则宫中动静尽在掌握,包括,包括中途宋卿好耍的小把戏。
她以为,是自己给应江出的谋划的策起了作用,自鸣得意着,却不知自己的喜乐,悉数落进那人的眼。
应逍也并非没迟疑过。
阳歌围城之巅,皇四子战死的消息传来,应逍曾心有歉疚言,“若有一日,我也像四弟那样……”那样死在沙场上。
那刻,他已然开始反省,如果让自己心里好受的代价,是同室操戈,那这场复仇,究竟有没有意义?
宋卿好一句话打断,“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在我前面——”
“我还等着殿下踏凌霄那日,与你持江山以抨,执星月落子。”
她描述的未来太美好。好到他真打算放下过去,在心中与应怀光和解。
因为他怕继续下去,真落得与四弟一样下场,权利修罗场根本没有算无遗策这一说。应逍忽然怕失败,怕死,因为活着有人,在等。这才有了后方,他非要前去战场营救应怀光的一举,只为表忠心。
奈何成亦宋卿好,败亦是她。
应逍承认,宋卿好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更多。可他一直不愿承认,仇恨在她心中的分量,也比爱他更多。以至于后来,当真相冒出冰山的角,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哪是什么算无遗策,分明是个傻子……
宋卿好看着稳重,实则行事激进,近乎自大。她忘记应江是狼,还期望与狼共舞,不留痕迹?
就算应江咬不死她,也终去她一层皮。
大内监牢,应江口口声声不会出卖宋卿好,故作暧昧,不过想看应逍反应。若非应逍拿住死穴,他唯一的孩子,恐怕见应逍无动于衷的第二日,应江便将真相公布于众。可等孩子一落地,纸终究保不住火。届时皇子死罪已免……宋卿好,本一个戴罪之后,将有如何下场?
更别提,真相还没呼之欲出,应怀光已稳不住。
……
竹居。
向来看事情片面的无忌不知应逍心中万千变化,眉头还未展。
“那……大计划定在公主出嫁突厥之日,公主知道吗?”
“她知道这些没好处。”
“公主大婚,宫廷防卫最松懈的时刻,的确是个好机会。可如今禁卫军虽由乐阈统领,乐将军为人正直,怎会甘愿为殿下背逆天罪名……”
话未完,一道黄色乍现,落进无忌视线。
“将它送到乐府。届时,他自知该怎么做。”
无忌狐疑,却领命应下。前去送黄诏的途中,还是忍不住好奇摊开看,没看两行,大惊——
宋女卿好,貌与用心皆非常人能及,实祸害也。朕已遂三皇子愿,归沽苏之宅于此女。爱卿当见机行事,杀之。
诏书是给孙连权的,应怀光最信任的大将,皇后的叔父,兜兜转转到应逍手上。
原来那个男人所谓的泯恩仇,障眼法而已。
正如宋卿好所言,应逍与扶苏,终究将他想得太仁慈。宋卿好走与不走,去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悲惨命运。以至于最终,应逍才默认她继续留在身边。起码在他身边,尚可保她一时安宁。
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老是迫不及待要去招惹应怀光?!
再等等不好吗……
乖乖地不好吗……
要说多少次,请相信我,才能打碎她的犹疑。
要怎样,她才肯和扶苏一样,哪怕前一刻他逼不得已做出伤害她的事,都只需要一句,“信我。”那个少女就能安下心去等,等他为她扛下天。
于是,应逍恨。
怎不恨?
若按照他的计划,登上那个位置兴许会慢一些,却绝不会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再多救你一次就是傻子?
看来,他不仅是傻子,还是疯子。
为了救她区区一命,竟要颠覆一座城。
那个自诩对任何允诺都说到做到的人,对自己承诺的,关于宋卿好的一切,他始终没能做到。
“时至今日,皇兄,你难道就没想过……将她找回?”
后来,我和应文,都曾不甘心问询。
已然黄袍加身的男子目中无物,神色空空,“我真的想过给她家……”
“可是扶苏,我想给的家,在她选择利用应江去复仇那刻,已坍塌。”
只是,当时的彼此还不明白。
当宋卿好选择与应江为伍,看似斗了几个虾兵蟹将,却是将应逍逼到绝路。
她逼得他重拾武器,将早就放弃的计划摆上台面。逼他与时间赛跑,赶在父皇动手前将主动权握于自己手上。同时,也逼他向皇后与孙连权妥协……应逍一退再退,去往凌霄的路好似宽了,可他能与她相伴走的路,渐渐不辨。
所谓气数,已尽。
是以。
★
同年。
立秋。
发生过两件事。
一件是,我的月信来了。
太医说,月信推迟,一来是我下了一次水又淋过雨,加之郁结不思,导致身体机能紊乱。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
高兴的是,即便我真嫁去突厥,也不会因未婚生子给大应丢脸。
失落的是,我以为上天恩赐,给我一个与嬴子期有关的礼物。起码从今往后,思念他的每一刻,我都不再孤单,却是乌龙一场。
接着,便是另一件事……
我着了红妆。
我想象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对象却统统只有一个人。
一月前,被抓进宫那晚,三哥曾声声在我耳边讲,他会保我。直到描金轿到宫殿门前,母妃眸中的泪隐忍不落,妙津呼天抢地想要随我来那刻,他还是没实现诺言。
但为什么,我并不害怕?
隐隐之间,总觉得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隐隐地,感觉三哥还是会实现他的诺言,像以往每一次那样,不让我失望。
打前夕入夜始,京城街道就群民退散,往常摆得满满的小摊被收拾得宽阔无阻。
正是这样的宽阔和寂静,将唢呐与仪仗队的声音放大在耳边。我听着听着,竟恍惚有几分哀乐的意思。
这阵乐声越响越大,头顶的金冠几乎将我的脖子压断,我难受得只想吐。
忽而,轿子停了下来,乐声也是。
我静坐着,细心听外边动静,直至一道剑气劈开轿帘,荡起我的凤冠与霞帔。
儿时,少不更事的年纪,我偷偷对也还是小宫女的妙津说,“以后本公主的驸马,定是比三哥还英俊神武的男子。他会像戏本里唱的那样,从天而降。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他一出现,天下莫不觉其姣也。”
京师大道中央,我怔怔瞧着眼前的人。
一改往日玄色衣衫,清逸飘飘。他身上那件白衣,正是我在陈仓山巅,亲手做的。
那时,我怎么诱导他都不愿主动穿上。
今日,好像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什么好梦都实现了。
“什么?”
等嬴子期飞身到描金轿前,我还在喃喃那句:“天下莫不觉其姣也……”
他惯然蹙眉,眉间带着点不耐烦,与气恼。
我环顾四周,看看倒了一地的突厥随从和宫廷侍卫,嗔目结舌、结结巴巴地:“你、你来做什么?”
青年眉心处的懊恼更甚。
“我来……”
好半晌,
“教训人。”
语落,额头猛遭一击。
喜欢京钗计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京钗计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